第1章
丈夫是十里八鄉(xiāng)有名的道德楷模。
大哥去世后,他肩祧兩房擔起了贍養(yǎng)寡嫂的任務(wù)。
升遷團長調(diào)任他鄉(xiāng)那年,他帶著懷有遺腹子的寡嫂隨軍。
臨走時還拿走了我東奔西跑蓋章批來的準生證:
“大哥死了,你嫂嫂眼看快要生了證件還沒下來,你最懂事,這證件先緊著她用?!?/p>
他答應(yīng)我,等孩子快出生時一定會回來幫我辦新的準生證。
可我挺著肚子在村口日盼夜盼,始終沒有等待他的音訊,家中糧米也見了底。
饑寒交迫之時,我難產(chǎn)倒在縣醫(yī)院門口,醫(yī)生見我拿不出準生證,不敢收治。
我渾身是血地爬了一里地,找到電話崗?fù)?,打通了李向遠的電話。
“今天是我兒子的滿月禮,閑雜人等的電話一概不接。”
男人冷漠的吩咐警衛(wèi)掛斷電話,轉(zhuǎn)頭樂呵呵的去哄寡嫂和新生兒。
我痛到數(shù)次昏厥,血淚流盡,直到一夜風雪將我埋葬。
再醒來,我回到了難產(chǎn)之前。
我立馬挖了李家的祖墳,翻出陪葬的首飾去尋了村頭的落胎圣手王婆子。
1、
王婆子瞇著眼睛打量了一下我的肚子,“不中,你的肚子月份太大了我不敢?guī)湍?,你還是去縣里的大醫(yī)院問問。”
到了縣城醫(yī)生同樣是搖頭,我干脆把首飾當了,狼吞虎咽吃完一頓肉饅頭,到車站問了最近的一輛綠皮火車的時間,便匆忙坐了老鄉(xiāng)的驢車回了村。
佛龕底部放著李向遠調(diào)任軍區(qū)的地址,我拿了個凳子,艱難摸索出來。
抬頭卻看見佛像低眉斂目之處放著丈夫和寡嫂的生辰八字。
李向遠和陳靜淑,天造地設(shè)一雙人。
在村里這是媒人做媒之前必合的八字。
丈夫當著我的面說,只把寡嫂當親人不敢有其它想法,背地里卻將兩人的八字放在觀音座下求美滿。
我冷靜下來,拿到地址后仔仔細細翻了黃歷,圈好出發(fā)的日子。
等時間一到就坐上綠皮火車,來到了軍區(qū)。
報上李向遠名字時,警衛(wèi)員疑惑著打量了我好幾眼。
“你找李團長有什么事?”
“我是他家屬?!?/p>
“家屬?沒聽過團長除了嫂子外還有別的家屬呀。”
我微微一愣,李向遠在外執(zhí)勤回來,警衛(wèi)員立刻敬禮。
李向遠看見我有些慌神,“你怎么來了?”
他跳下車,走到我身邊遮掩似的護著我的肚子,將我?guī)нM軍營大門。
“向遠,他們口中的嫂子指的是誰?”
李向遠撓了撓頭發(fā)將軍帽拿下來,“隨軍家屬名單上我填上了你嫂子的名字,他們瞎開玩笑罷了,你別在意這些事。”
到了李向遠的住處,房間里滿是兩人生活的痕跡。
相互交疊的搪瓷缸,擺放整齊的碗筷。
靠窗的一個書桌,玻璃板下壓著好幾張兩人在景點相互依偎拍下的紀念照。
正中的一張兩人站得端正板直,笑得喜氣洋洋,就像結(jié)婚照一樣。
桌上還有燃盡的紅燭,吃剩的裱花蛋糕上殘留著心心相印圖案,一切的一切都像一場喜宴。
我和李向遠結(jié)婚之時,什么都沒有。
只有兩杯喜酒,那還是從村長家里用一小袋麥子換來的。
那味道啊,刺著喉嚨讓人想流淚。
他見我盯著那紅燭,連忙解釋道:“昨天是靜淑的生日,軍營里能借到的蠟燭只有這種,你別誤會?!?/p>
說著他又端起那塊剩下的蛋糕,“還剩了一點呢,你要不要嘗嘗?!?/p>
“不了,我不愛吃別人吃剩下的。”
我抗拒的轉(zhuǎn)頭,按捺住喉頭惡心的感覺。
他煩躁的揪著衣領(lǐng),終于問出了埋在心頭的疑問。
“你這么大老遠跑來,是不是家里出什么事兒了?家里這個時節(jié)小麥該熟了,你不好好看家跑這里來干嘛?!?/p>
“也沒什么事,我來這邊的軍醫(yī)院看看?!?/p>
他立刻急了抓住我的肩膀,“治療家屬的名額非常有限,不能浪費軍區(qū)的資源。你要是有個什么小病小感冒的,自己去藥房抓幾副中藥喝就行?!?/p>
我全身瘦骨嶙峋,肩膀突出的骨頭就連我自己摸了都覺得硌手,他卻恍若不覺。
書柜上整整齊齊的安胎藥碼放在一邊,還有一堆營養(yǎng)劑,提前買好的進口奶粉。
軍醫(yī)院的資源可能只夠陳靜淑一個人享受的,我再次出現(xiàn),李向遠當然急了。
我揮開他的手,忍不住質(zhì)問。
“李向遠,到底誰才是你老婆?我大老遠過來,你連我肚子里孩子的情況問都不問。”
李向遠撫著我的背哄我,“你月份比你嫂子小,我這精力不足只能先照看一個。我大哥死了,只留下她一個人,我有義務(wù)養(yǎng)著她。你們兩個肚子里的孩子都是我們李家的血脈,我活著一天你肚子里的孩子有依靠,可靜淑一個柔弱女人懷著烈士遺孤,離了我從此之后活得該有多辛苦?”
我淚水在眼眶里打轉(zhuǎn),一個人在農(nóng)村挺著肚子頂著烈日干農(nóng)活,苦苦堅持等他回來的凄涼日子再次涌上心頭。
正準備開口,溫柔似水的嗓音從室內(nèi)傳來。
“向遠,你回來啦?叫你去買的香皂拿到了嗎,進來替我搓個背吧。”
2、
陳靜淑語氣熟稔,李向遠也習以為常的拆開斜挎包里一盒香皂進了浴室。
李向遠轉(zhuǎn)頭對我道:“我讓你留在家是不想讓你受規(guī)矩拘束,你也看到了,我沒空照顧兩個孕婦?!?/p>
“你既然打算在這待幾天那就得懂得長幼尊卑,先去把茶水燒了,靜淑洗完澡后愛喝杯花茶。”
李向遠進了浴室,留我一人全身發(fā)麻的站在原地。
他雖說和陳靜淑清清白白,我相信他和一個孕婦也做不出來什么。
不過離家四個月,兩人就如同夫妻一樣毫不避嫌。
陳靜淑洗完澡后端著一個臉盆,頭發(fā)半干的搭在肩上,渾身散發(fā)著玫瑰花香的濡濕氣味。
皮膚油光水亮帶點紅暈,肚子雖只比我大兩個月,卻形狀渾圓,一看就營養(yǎng)充足。
我穿著破洞的粗布麻衣,面黃肌瘦,熬著坐了十幾個小時的綠皮火車,眼眶深深的凹了下去。
在她面前一比,像個剛進城的野人。
她有些羞怯的看了我一眼,隨后拳頭輕輕砸在李向遠身上,“真是的,你也不說是弟妹來了,這多不好意思呀?!?/p>
她連忙回屋換了身衣服,是一套款式寬松的連衣裙,腰圍部分還特意做松了些。
眼角眉梢?guī)Я它c炫耀的意思,“這是城里時新的款式叫布拉吉,你沒聽過吧。向遠領(lǐng)了布票之后,特意改的說是適合孕婦穿?!?/p>
“我又不是小姑娘,你說這樣子是不是太花哨了?!?/p>
她特地在我面前轉(zhuǎn)了一圈,接著小心翼翼的擺出賢惠姿態(tài)問我有沒有吃飯,她打算去下廚。
李向遠卻阻止了她,“你肚子大了不方便,讓我來吧?!?/p>
他們依偎在灶臺邊一唱一和,陳靜淑給她洗菜幫她擦汗,不動聲色的擠開了我的位置。
我移開目光,看向墻面上貼著國慶閱兵的海報,再次攥緊了拳頭。
“對了,我最近有閱兵式要忙,你們兩個在家好好相處互相照顧。等看完了閱兵儀式見見世面,惠玲就可以回家了。”
李向遠話音剛落,我被辣椒嗆得連咳帶嘔。
桌面上的菜色清一色的香辣小炒,都是按照陳靜淑的喜好做的。
“弟妹你吃不慣嗎?我特意做的是不是不合口味?!?/p>
陳靜淑委屈的展示切菜時留下手上的傷口。
李向遠立刻拍下筷子,桌面震了震。
“靜淑就愛吃辣,你吃不慣也得吃。她肚子里的孩子快生了,現(xiàn)在正處于情緒脆弱的時候,這是她家鄉(xiāng)的口味,她遠嫁到我們村本來就受盡了委屈,你還要給她臉色瞧!”
“你今天剛過來住,我就不多指責你了。既然這頓飯你不愛吃,那就別吃了?!?/p>
我扔下筷子站起身來,紅著眼睛質(zhì)問李向遠,“她是孕婦,我也是孕婦,他遠嫁到我們村,難道我從城里到鄉(xiāng)下來嫁給你就活該受苦嗎?”
當年知青下鄉(xiāng),我被分配到了李向遠所在的村里,此后為了他也留在了那片黃土地。
將粗糲的生活過慣,適應(yīng)了每日除了饃饃就是面條的日子。
李向遠臉色有點僵,“我哪里虧待你了,每個月的糧票津貼,我眼巴巴的往村里送,我和靜淑都只留了一個人的份?!?/p>
我冷笑,“你走之后,我每天都盼著你的信。家里的糧米逐漸見了底,我只好去人家家里幫忙割豬草,才勉強換來一口殘羹剩飯?!?/p>
“多少次我餓暈倒在烈日下,差點被山里野狗叼走!你說的糧票我一張都沒見過!”
“不可能!我每個月親自寄的!”
李向遠勃然大怒。
3、
李向遠干脆飯也不吃了,將碗筷推在一旁。
大步邁向辦公桌,將抽屜一把拉開,把所有的信件全都翻了出來扔在我面前。
“你看看哪一個不是家里的地址!我這么多糧票,難道被狗吃了!”
我拿起一張甩在我臉上的郵寄回執(zhí),上面的地址確實是村里,可我從來沒有收到過。
“給你送信的人是誰?把他叫過來問一問。”
陳靜淑站起身來打哈哈,“哎呀,都是一家人,別在外人面前鬧得這么難看。弟妹說沒收到,肯定是沒收到嘛。”
我氣得全身發(fā)抖,不依不饒的逼問李向遠送信人是誰。
“小王,趕緊給我過來!”
李向遠大聲叫著警衛(wèi)員的名字,讓他到面前來。
警衛(wèi)員不知所措,“班長,每次你把信交給我。嫂子都讓我把里面的東西都捐出去了,他說你做好事不留名,讓我們都裝不知道?!?/p>
警衛(wèi)員走后,室內(nèi)氣氛一瞬間降到冰點。
我嘲諷的輕笑,“原來這糧票是真到狗肚子里去了。”
李向遠臉色發(fā)青,用眼神逼問著陳靜淑。
陳靜淑立刻委屈得豆大眼淚直往下掉,捧著肚子癱坐在椅子上。
“我有錯,都怪我!我不應(yīng)該拖累你們,早在我丈夫因公殉職那天,我就應(yīng)該跟他一起跳進洪水里死掉?!?/p>
她一下一下捶打著肚子,李向遠的眼神由質(zhì)問轉(zhuǎn)為心疼,連忙握住了她的手。
“那些糧票是我擅作主張救濟了當時把我丈夫尸體從河里撈起來的那家人,他們在洪水中流離失所,連個房子都沒得住。不像弟妹娘家是城里的,多好的房子都見過?!?/p>
“他們?yōu)榱税咽w撈起來,小兒子掉在河里死了。這樣的大恩大德,我實在不能不報答!這也是為了我肚子里的孩子積德?。 ?/p>
“為什么弟妹嘴還要這么刻薄,說那些東西都到狗肚子里去了!”
她說的情真意切,幾乎快要哭昏過去。
李向遠摟著她,用手帕替她擦著眼淚。眼里的心疼,簡直要溢了出來。
“都怪我那天沒有跟大哥一起執(zhí)勤......”
他們二人抱頭痛哭,李向遠紅著眼圈詰問我。
“惠玲,我知道是委屈你了,但你在村里有田種有雞養(yǎng),不至于餓死。為什么非要過來打擾我們平靜的生活,讓你嫂子又想起這件傷心事。”
他牽住我的手,觸感發(fā)涼,連帶著我的心也涼了個徹底。
“是,我不至于餓死,可我肚子里的孩子活不到出生那天!你滿心滿眼只有她,覺得對她虧欠,連準生證都帶走了,你有想過我和孩子的活路嗎?你心里有過一絲絲愧疚嗎?”
“你如果不想要我,大可以早點說,我們?nèi)グ央x婚報告交了!”
“你又鬧什么?我剛到軍區(qū)就特地打了報告說明情況,準生證剛發(fā)下來我就寄給你了。”
我睜大眼睛,肚子里一陣鈍痛。
“什么?”
4、
“你可真放得下心呀,這么重要的證件,該不會嫂子又是做慈善捐了吧?!?/p>
聽見我淡淡的嘲諷,陳靜淑擦干的眼淚再次噴涌出來。
“這回真不關(guān)我的事,弟妹為什么要這么污蔑我?!?/p>
“都閉嘴!”
李向遠煩躁的在屋內(nèi)來回踱步。
抽屜大拉拉的敞開,散落在地上的一堆信封底下,一個軟皮小紅本露出一角。
他注意到之后,立刻蹲地撿起撿起。
“你看,這不就是準生證嗎?就放在抽屜里,昨天準備給你寄的,但是忙著給靜淑過生日就忘了?!?/p>
“不過就是一件小事,至于這么斤斤計較嗎?你大老遠跑來就是為了這件事?你要是不來,今天這準生證我就能給你寄出去了?!?/p>
“我要是不來,你真的還記得嗎?”
前世我日盼夜盼,希望村口路過的郵差手里能有我的一封信。
可等到死,我也沒有等到李向遠。
在我難產(chǎn)血崩而死的那個晚上,他沒記起來我的聲音,更沒記起來,那本準生證從來就沒寄給我。
他心里只有別的女人。
他記得陳靜淑愛吃辣,吃魚會給她把刺仔仔細細挑出來。
也記得陳靜淑的一個小囑托,在執(zhí)勤回來的時候特地繞到市區(qū)的友誼商店,買來進口的肥皂。
唯獨忘記了我。
他心虛的低下頭,抓住我的手往懷里帶。
“我作為團長每天的公務(wù)都很忙,反正你現(xiàn)在也沒出什么事兒,還平平安安的到了我身邊,就原諒我這回好不好?”
“我保證以后一視同仁,再也不委屈你。你也要容下你嫂子,畢竟我在宗祠面前發(fā)過誓,也算拜過天地?!?/p>
我想起那兩張八字,心里沒由來的悶得慌。
陳靜淑站在李向遠身邊,溫溫柔柔的道歉,“對不起,都乖怪我那天弄丟了一個發(fā)卡心情不好,向遠才想著給我辦一個大點的生日宴哄我開心。”
“委屈弟妹了。”
原來就是這么點小事,害得我前世滿懷怨恨的慘死。
李向遠見我不說話,殷勤的將菜重新做了一份,是我愛吃的甜口。
5、
晚上他貼著陳靜淑肚子,輕聲講了個民間故事之后進了我的房間。
“我知道你容不下靜淑,她待在我身邊把孩子生了養(yǎng)到三歲之后,我就把她安置到別的地方,再也不和她見面好不好?!?/p>
他輕聲細語的哄著我,手探向我的肚子,想感受下孩子的動靜。
我抗拒的避開,他還沒反應(yīng)過來,就聽見屋子內(nèi)發(fā)出一聲驚叫,緊接著濃煙滾滾。
陳靜淑的房間著了火,天氣干燥,火勢蔓延很快。
李向遠將我丟在房間內(nèi),頭也不回的沖向陳靜淑,將早已昏迷的她彎腰抱起。
門口一根柱子纏著布倒下,火舌撩著我的小腿,發(fā)出劇烈的疼痛。
我大聲呼救,院子內(nèi)李向遠的呼叫聲,立刻蓋過了我。
“來人快來人,靜淑早產(chǎn)了!”
“你放心,我不會拋棄你的,你在我心里最重要。”
李向遠哽咽著抱著大嫂深情告白,“你不是我的累贅和包袱,我照顧你也不只是因為大哥。你溫柔賢淑深深打動了我,我早就已經(jīng)把你看作我的妻子。從我們在宗祠拜堂的那天起......”
“醒一醒,靜淑,我求你了。別睡過去好不好,看看我。”
他們在那上演生死離別,任誰看到那畫面都忍不住為他們的愛情感動,
可我卻隨著他一聲一聲懇切的哀求,陷身在絕望的大火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