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秋的日頭,像一顆被戳破的皮球,血色殘陽無力地懸在西山頭,掙扎著想跌進山后,好逃離空氣中那股令人窒息的焦躁。1937年10月的中原大地,仿佛被抽去了生機,連田埂上的樹葉都灰黃著,耷拉下頭,地里未及收割的麥子,歪歪斜斜地傾倒著,如同被命運壓彎了脊梁。這片土地上的一切,都無聲地宣告著一場巨大的劫難正在降臨。
此刻正是做晚飯的時分,這個偏遠小鎮(zhèn)上還能看到三三兩兩掙扎著飄起的炊煙,顯得是那樣的無力,那樣的無奈。小鎮(zhèn)因一王姓退隱官員自同治年間在此發(fā)展而得名“王家集”。然而如今王家早已敗落,鎮(zhèn)里最富有的人家是高家。
一處大場院前矗立著一棟大宅子,高高的圍墻,三十幾間大房子環(huán)形圍成了前后兩個大院。與鎮(zhèn)上那些矮趴趴的小土房相比,高宅無疑彰顯著主人的顯赫。由于日本鬼子即將打來,高家人早已搬離,只留下這棟宅子和一個看門老頭。朱紅色的大門經(jīng)過歲月的洗禮,風雨的摧殘,已斑駁地露出黑色木質(zhì),原來鉚得整整齊齊的大銅釘也殘缺不全,唯有兩個盤子大小的銅門環(huán)還算完整,被兩只銅獅子頭叼著。
這里現(xiàn)在成了國民政府蔣介石嫡系第八軍下屬的第412團的團部。然而,團長李四驢已帶著警衛(wèi)在今天早上先跑得無影無蹤,只留下自己的小舅子張彪子(仗著姐夫的關系,去年混上了二連連長)和團部的一個警衛(wèi)班在收拾東西。東西已收拾得差不多了,五輛大馬車一字排開停在墻邊,五個車把式卻乖乖地蹲在墻根,抱著大鞭子低著頭團在一起,一聲也不敢吱。半掩的大門前,約五六十個身著土黃色軍裝、背著槍的軍人正堵在大院門口吵吵嚷嚷。
“張彪子,今天你不給兄弟們把餉錢發(fā)了,你就別想走了!”一個面色黑紅,圓臉高鼻,滿嘴胡子茬的大兵站在門口,指著對面的光頭狠狠地說。
“對,別想走!” “快把餉錢發(fā)給我們!” “媽了個巴子,不發(fā)餉錢別想走!”幾十人跟著大聲吼叫,叫罵聲摻雜其間,更顯氣勢。
對面的光頭也不是個省油的燈,胖大的腦袋,锃亮的光頭,一臉橫肉,撇著一張大嘴。只見張彪子一只手掐著腰,一只手指著對面的大兵罵道:“王大貴,媽了個B的,你想造反?。∧銈兿朐旆窗?!把他給我抓起來斃了!”張彪子身后的兩個衛(wèi)兵沖過來就想拉人,王大貴和后面的幾個人上前就是幾拳,兩個衛(wèi)兵一看情形不對,挨了幾拳趔趄著退了回來。
張彪子一看這陣勢不妙,場面有點鎮(zhèn)不住,趕緊伸手從腰里拽出手槍,頂火上膛朝天就是兩槍,“砰”“砰”。嘈雜的場面馬上安靜下來。張彪子順手把槍指到王大貴面前,罵道:“王大貴,你們***想造反啊,快點給老子滾,老子的槍子可不長眼睛,再不滾老子開槍了!”
王大貴頭一抬,瞪著一雙布滿血絲的牛眼惡狠狠地說:“張彪子,少給老子來這套,兄弟們半年都沒領餉錢了,我們都知道餉錢都發(fā)下來了!今天你不把餉錢發(fā)給兄弟們,就別想離開這個門!”
“把餉錢發(fā)給我們!”
“你***少跟我們來這套!”
“快把餉錢發(fā)給我們!”
“別給老子裝大頭蒜!”幾十個人群情激憤地就要往上沖。
張彪子一看這陣勢要亂,大叫一聲:“我斃了你!”用槍指著王大貴就扣動扳機。“砰”的一聲,場地里突然靜得能聽到針落地的聲音。意外的是,王大貴安然無恙地站在那里,這時只見張彪子的臉上血順著眼眶慢慢淌了下來,一個黑黑的彈孔在腦門上赫然可見,身子緩緩向后倒下去,“轟”地一聲砸在地上。而剛才站在他后面的兩個衛(wèi)兵的身上也噴濺滿了鮮血!事情來得太突然了,一點征兆都沒有,張彪子就讓人一槍送上了西天。
“連長被殺了!”跟在張彪子后面的十幾個人突然反應過來,有幾個人端起槍拉開槍栓就要開槍。只聽見旁邊一聲大喝:“都不準動!誰敢動老子就突突了誰!”順著聲音只見一個高大粗壯的漢子抱著一挺捷克式輕機槍站在場院的石碾子盤上面,用機槍指著那幾個想開槍的衛(wèi)兵。黑紅的臉上,滿臉絡腮胡子,瞪著牛眼一般布滿血絲的眼睛,眼睛深深地陷在眼眶里。只要放在扳機上的手指稍微一動,這十幾個衛(wèi)兵估計就被子彈打成篩子。
場院的周圍也突然冒出了七八個人,烏黑的槍口指著那十幾個衛(wèi)兵。再看碾子盤的右邊,站著一個挎著匣子槍、端著一支中正步槍的人。槍口上的硝煙還沒有散去,很明顯,張彪子就是被這個人一槍給崩了。只見這個人年紀約三十歲左右,身材并不高,也就一米七多點,大概一百四十多斤,雖然不高大卻顯得很壯實。細短的頭發(fā)下是平整的額頭,濃密的眉毛下兩只不大卻特別有神的眼睛。隱隱約約從眼底透出絲絲寒光,細長的方臉很有棱角,顴骨很高,鼻子也很挺,薄薄的上嘴唇微微上翹,古銅色的臉上胡須刮得很干凈。最有特點的地方是這個人的額頭正中有一個半寸長的傷疤,雖然經(jīng)過了時間的洗禮,這個傷疤還是很明顯地嵌在額頭上,好像額頭上多長了一只眼睛。他面無表情地站在那里,渾身上下透著一股殺氣。
“三排長!” “是三排長!” “怎么是三排長?”幾十個人里有人開始低聲嘀咕起來。
他們所嘀咕的這個三排長名字叫張大彪。是第412團一營一連三排的代理排長。說到這個412團,它的前身原是馮玉祥的一個營,后來被老蔣收買投了過來。但因為它不是嫡系,被排擠到地方上作了個保安團,由于不受待見,最慘的時候只剩下了七百多人。團長名叫李勝,但他當年當土匪時有個外號叫“四驢子”,因此大家都偷著叫他李四驢。后來這個名字傳到他耳朵里,他聽了非但不生氣,反而讓大家就這么叫李四驢,結果李四驢的名字是越來越響,反倒大名越來越?jīng)]人知道了。“九一八”事變后,李四驢借機花錢托關系,通過拉人抓丁,連哄帶抓湊合了1800多人。走了好多關系,花了好多錢才從保安團升格為正規(guī)軍,隸屬于第八軍指揮。雖然還是不怎么被待見,但錢和槍也都不缺。不過李四驢也知道,老蔣和黃杰(第八軍軍長)他們就是拿他當炮灰。但像他這樣土匪出身,“有奶便是娘”的主兒也不在乎,反正他要的是老蔣的錢和槍。才1800多人他就虛報有2700多人,就為了多弄點錢和槍。
張大彪就是從東北逃難過來時被他們召進來的。由于隊伍擴充太快,像張大彪這樣能文能武的人沒用幾天就升到了班長。張彪子來了后又將二連原來的三個排分成了四個排。實際上全連也就130多人,對外吹噓200多人。由于原來的三排長去了四排,張大彪這個一班長就成了三排代理排長。不到兩年就從一個新兵蛋子升到了排長,真是坐上了直升飛機。大家都知道他會來事,上能跟連長打得火熱,下跟這些大頭兵關系也處得很鐵。再加上他本事也強,槍打得準,還認識字。因此雖然官升得快也沒有什么雜音。誰也沒想到剛才竟然是張大彪帶著人一槍把連長張彪子送上了西天。
“把他們的槍都繳了!”隨著張大彪跳上磨盤發(fā)話,王大貴和十幾個人就從人群中鉆了出來,端著槍過去把這十三個衛(wèi)兵的槍都給下了。
“大家都過來!”“你們幾個也過來!”說著,張大彪朝那十三個正被人用槍指著的衛(wèi)兵揮了一下手。“大家都靜一下,別說話?!薄靶牵闵蟻斫o大家說一下怎么回事。”“是!”只見從人群后面跑上來一個小伙子,十八九歲的樣子,個子挺高,但由于不是很壯實,顯得很單薄。一張娃娃臉顯得稚氣未褪。他一溜小跑,一下子跳到了磨盤上面。(由于磨盤上地方不大,端著機槍的李大頭抱著機槍也跳了下來。)這個年輕人正是二連連長張彪子的勤務兵——吳志強。吳志強和張大彪是一起被抓壯丁來的,他那時還是一個學生,因此剛開始的時候多虧了張大彪的照顧,因此跟張大彪關系很鐵。后來張彪子看中他識文斷字,人也機靈就讓他當了勤務兵。不過私下里他跟張大彪那絕對是一條心,總是能給他傳遞出各樣的消息,張大彪官升得快不能不說跟他有很大的關系。
“大家是不是四個月沒有發(fā)餉了?”吳志強問道。 “是啊,都快半年沒發(fā)餉了?!毕旅鎭y哄哄地吵嚷著。 “不要吵,聽我慢慢說。其實餉錢上個月就發(fā)到團里了,可是團長和他小舅子私下里扣下,沒按時發(fā)下來。前幾天其他幾個營連長才把他們自己人的餉錢領走,我們連由于是張彪子管錢,所以這個小子黑著心不發(fā)給大家,想等我們跟小鬼子拼死了他就自己私吞了。”
“操***,讓老子們賣命還不舍得賣命錢!” “今天要不是王二虎告訴我餉錢在連長那里,我們哪知道這小子黑了我們的錢啊!”王大貴氣呼呼地喊道。 “大家靜一靜,聽我說兩句?!睆埓蟊霃堥_雙手,喊了一聲。
“我們都是當兵的是不是?我們都是中國人是不是?小鬼子已經(jīng)都打到了我們的家里面,可是李四驢和張彪子根本就不想著怎么帶著我們打鬼子,就想著貪污我們的餉錢。***,他倆連畜牲都不如??纯此麄兤綍r是怎么對我們的?再看看剛才張彪子是怎么對我們的!根本就拿我們不當人啊!”“是啊,這兩個王八蛋!”“是啊!”“對啊!”這次由于牽扯到團長,回應的人數(shù)不是很多。
張大彪繼續(xù)說道:“九一八事變后我們東北丟了,七七盧溝橋事變以后,我們連鬼子的影子都沒看到,就像喪家犬一樣讓鬼子攆得一路逃了下來。李四驢和張彪子就想著保存實力,就想著撈錢。從來沒有真正想過帶著我們打鬼子。我們每天接到的命令幾乎都是撤退!撤退!再撤退!我們還是不是個爺們?。扛麄兾叶甲兂闪藳]長卵子的娘們了!所以我跟著他們幾個商量后決定,從今天開始再不跟著他們當沒卵子的兵了,我們不跟李四驢干了!另外我也對國民政府失去了信心!我也不瞞你們。老子的家就是東北,九一八后老子跟著我爹當了胡子,跟小鬼子死磕了三年多。后來我們的隊伍被漢奸出賣,結果隊伍沒了,好多人都死了??墒撬麄兙褪撬懒艘彩菭攤?,不像李四驢和張彪子這樣的雜碎。我們實在是受不了日本鬼子在我們的土地上殺人放火,搶劫強奸的時候,我們這些當兵的卻像耗子一樣整天東躲西藏。所以從今天開始,我們幾個決定就留在這附近成立抗日義勇軍打鬼子!我們這幾個人對國民政府完全失去了信心。媽的!老子反了***,寧可當土匪也不當國民政府的窩囊兵,更不當李四驢的兵!愿意跟我們一起干的就留在原地,表示要留下來跟我們一起打鬼子。不過喜歡堵伯、酗酒、抽大煙,還有身上有性病的人就不要留下了,留下來我們也不要!”張大彪對著下面這些人說道。
“呵呵……”下面?zhèn)鱽韼茁曉溨C的笑聲。
“不愿意跟我們干的我也不勉強大家,我會把欠你們的餉錢發(fā)給你們。咱們大路朝天各走一邊,將來見面還是朋友?,F(xiàn)在不愿意跟我們干的請過去吧。”說著,張大彪用手指著磨盤右邊的一塊空地。
“干不干?”“能行嗎?”“干吧!”下面嘀嘀咕咕地吵吵了能有十多分鐘。最后沒有聲音了。張大彪看了一下,想一起干的大概有一小半,三十多人。主要都是剛才跟王大貴一起的那些人。他是二排一班的班長,是個老兵,為人耿直,敢作敢為。因此在士兵里有很高的威望,再加上剛才帶頭找張彪子麻煩,因此很多人跟著他都站了過去。不愿意干的主要是警衛(wèi)班的人和二排的二班長帶的一些人,他是二排長的死黨,因此很多人都看著他,他不參加張大彪也沒想強求。
“你倆也愿意跟我們干?”隊伍里有兩個人很顯眼,戴著頭盔,正是李四驢留下警衛(wèi)班里的兩個人?!笆堑?,首先你說的話很對我的胃口,覺得你能成大事!再說你都把張彪子斃了,我回去怎么向李四驢交差?。 薄肮币粋€三十多歲、個子很高,戴著只有警衛(wèi)班才有的頭盔的人笑著說道。“你叫什么名字???”張大彪問道。“報告!他是我們的警衛(wèi)排三班長劉子強,我叫王凱!”站在劉子強旁邊的小伙一個立正,挺著胸脯高聲答道。張大彪笑了笑說道:“歡迎你們!”心里卻不斷地想:“劉子強,劉子強,怎么名字這么熟悉?”可自己一時卻怎么也想不起來。
接著又對下面站著的四十多人說道:“兄弟們,人各有志,兄弟我也不勉強。請大家到小吳那邊去領自己的餉錢,每人十五個大洋。其中有十二個大洋是你們這四個月的餉錢,剩下的三個大洋當作你們路上的盤纏吧。不過領錢的時候把你們的槍也放在大車的旁邊,給我們留下?!?/p>
“為什么???”“干什么要把槍留給你們啊?”下面?zhèn)鱽砹瞬粷M的聲音。
“兄弟們!不要誤會!我們要打鬼子,當然是槍越多越好啊,你們不想跟我們一起打鬼子我不勉強,不過把你們的槍留給我們,也當作你們?yōu)榇蚬碜映鳇c力啊!還有哪幾個戴頭盔的也把頭盔給我們留下來吧。”話說到這個份上了,雖然有些人不愿意,不過看有人已經(jīng)過去交槍領錢了,也就沒有人再堅持了。
“大家領完錢不要走,過來吃完晚飯再走!”張大彪喊道。
“山娃子!去叫老班長,讓他們把飯拿過來,就在這個場院給大家開飯。”張大彪對下面這些人說道。
“他們領完錢了,該咱們了,大家伙也過去領十五個大洋到這邊吃飯?!薄按筚F!你帶著他們?nèi)ヮI錢然后過來吃飯。”張大彪對著留下來的人喊道。大貴帶著這些愿意留下來的人過去領錢吃飯了。
“二虎!大頭!跟我來!”張大彪對自己的兩個兄弟說道。
說完張大彪帶著二虎和大頭進了院子,轉過身對大頭說道:“你回去帶著順子他們邊吃飯邊盯著他們,別出什么岔子,我不發(fā)話別讓那些人走。咱們兄弟的餉錢我等會讓小吳單獨給你們發(fā),跟他們說聲,不用著急。還有那五個車夫也讓他們過來吃飯,別讓他們走了?!?/p>
“二虎,跟我進去看看還有什么東西沒有。”“是!”二虎響亮地回答道。二虎是三排一班的班長,大頭是二班長?!暗貓D拿著,這個能用得上。”張大彪順手把屋子里柜門打開,邊翻弄邊跟二虎說到:“這個劉子強你知不知道?我怎么覺得名字這么熟?”
“他啊,可是名人了,咱們團有名的武術高手,出身少林,三五個人都不是他的對手。據(jù)說為人仗義耿直,是條漢子。”聽到這里張大彪也想了起來,早就聽說有這么一號,雖然沒打過交道,但是“人的名樹的影”,因此對他也就放心了。翻騰了一會兒,沒有什么值得用的東西,張大彪和二虎也沒停留就出來了。
這個時候場院上人已經(jīng)分成兩堆(走的一堆,留下的一堆)開始吃飯了,伙食還不算差,一人兩個饅頭,一碗燉菜。小吳看到張大彪出來后跑了過來,遞給了他一個包裹,輕聲說道:“里面有兩條大黃魚和八條小黃魚,還有些珠寶,你拿著。車上的東西我都記了賬目,用不用跟你叨咕下?”
“不用,把自己兄弟的餉錢發(fā)給他們后,去把劉子強和王大貴,還有大頭和老班長找過來,順便讓山娃子找人把那些槍和炊事班的東西都裝上車?!睆埓蟊胝f到。順手把包裹推給了吳志強,說道:“這個你收好!”
到了這里大家可能看出來了,這次的事是張大彪和二虎、大頭、老班長周群,他們幾個死黨一起籌劃實施的。其實這段時間他們幾個人就一直在等這樣的機會。這次一排和四排跟著團部,護著一大堆家眷先撤了,二排長正好家里有事,回家去了。就著欠餉的由頭,張大彪使了點小計策,就把事情搞定了。沒費一兵一卒就將隊伍拉了起來。這支隊伍領頭的就是他了,雖然人少點,但是大部分都是他的老部下,其他人也都比較了解,成分不復雜所以比較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