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未說出口的再見
霍思寒最后一次見到蘇晚，是在2018年深秋的梧桐道上。彼時他剛結束國外的進修，拖著行李箱站在母校的林蔭道上，看她抱著畫板從美術樓里走出來。風卷著枯葉掠過她的駝色圍巾，她的側臉在夕陽里泛著毛茸茸的光，像極了七年前他們初遇時的模樣。
他下意識地想喊她的名字，喉嚨卻像被秋燥堵住。行李箱的滾輪碾過落葉發(fā)出細碎的聲響，她聞聲回頭，目光在他臉上停留了三秒，隨即彎起唇角笑了笑。那笑容禮貌得像對待陌生校友，他忽然想起出發(fā)前她在電話里說的“等你回來我們好好聊聊”，此刻竟連開場白都找不到。
“回來啦？”她先開了口，聲音里帶著輕快的尾音，“聽說你要去南方發(fā)展了？”
“嗯，下周的機票?！彼o了行李箱的拉桿，指節(jié)泛白，“你呢？還在這畫畫？”
“是啊，剛接了個插畫項目。”她晃了晃手里的畫板，畫紙上是一片盛放的虞美人，那是他從前最喜歡的花。他想說其實是公司把項目定在了南方，想說他找了無數(shù)借口推遲行程，想說這七年里他每次看到虞美人都會想起她，但話到嘴邊只變成一句“挺好的”。
告別時她轉身的瞬間，圍巾末端掃過他的手背，像蝴蝶振翅般輕盈。他望著她走進梧桐深處的背影，忽然想起大三那年暴雨，他也是這樣看著她沖進雨里，當時沒敢追上去的怯懦，七年后依然在心臟某個角落隱隱作痛。后來他才知道，那天她在美術樓的臺階上等了他整整兩個小時，手里攥著畫了他側臉的素描，雨水暈開了畫紙上的鉛筆印，像她沒說出口的眼淚。
二、錯過的父親
霍思寒接到醫(yī)院電話時，正在簽一份千萬級的合同。助理遞來的手機屏幕上跳動著“母親”兩個字，他按下免提鍵，聽見母親帶著哭腔的聲音：“你爸他……不行了，你快回來?！?/p>
鋼筆從指間滑落，墨汁在合同上洇開一個深色的圓。他訂了最早的航班，飛機穿越云層時，腦海里反復回放著最后一次和父親爭吵的畫面。那天他摔門而出，父親在身后吼的“你要是敢走就別認我這個爹”還在耳邊回響，他卻頭也不回地拉著行李箱去了機場。
父親是老派的木匠，一輩子信奉“手藝養(yǎng)家”?；羲己畬W設計時，他把工具箱摔在地上，說搞那些“花里胡哨的東西”不如學門正經手藝。后來他創(chuàng)業(yè)失敗，父親背著他去工地扛水泥，給他湊夠了第二次啟動資金，卻在他回家時故意坐在門檻上磨刨子，假裝什么都沒發(fā)生。
重癥監(jiān)護室外，母親紅著眼眶遞給她一個鐵皮盒。里面是一沓泛黃的報紙，每篇報道他公司的文章都被剪下來，邊角處有父親用紅筆圈出的名字；還有一本厚厚的相冊，從他蹣跚學步到大學畢業(yè)，每張照片背面都寫著日期，最后一頁貼著他獲獎設計的打印稿，下面歪歪扭扭地寫著“我兒子真棒”。
醫(yī)生拉開白布時，他盯著父親布滿老繭的手，那雙手曾為他削過木劍，為他修過自行車，卻在他功成名就時，再也沒機會握一握。葬禮那天來了很多父親的老工友，他們說霍師傅總在工棚里炫耀兒子設計的大樓，說等他有空了要帶兒子來看看自己蓋的房子。他站在墓碑前，忽然想起小時候趴在父親背上看他刨木頭，那時陽光穿過木花落在父親的發(fā)間，他說“爸爸你真厲害”，父親的笑聲震得他耳朵發(fā)癢。
三、未完成的承諾
公司上市那天，霍思寒站在發(fā)布會的聚光燈下，忽然想起十年前在城中村出租屋里，老周拍著他的肩膀說：“等咱公司上市了，我要帶著我閨女去迪士尼?！?/p>
老周是他的第一個合伙人，也是帶他入行的師傅。當年他們擠在十二平米的房間里，吃著五塊錢的盒飯改方案，老周總把雞腿夾給他，說年輕人要多補補。有次項目失敗，客戶堵在門口要錢，老周把他推進里屋，自己扛著鋼管守在門口，后來才知道他那幾天正發(fā)著高燒。
變故發(fā)生在公司有起色的第三年。老周查出肺癌晚期，躺在病床上還惦記著項目進度，拉著他的手說：“思寒，那套兒童樂園的設計方案，一定要加上旋轉木馬，我閨女最喜歡那個。”他含淚點頭，說等項目落地就帶他們父女去現(xiàn)場。
老周走的那天，兒童樂園的設計圖剛通過審核。霍思寒在葬禮上見到了他七歲的女兒，小姑娘抱著一個破舊的布偶，怯生生地問：“霍叔叔，我爸爸是不是去很遠的地方建城堡了？”他蹲下來，摸著她的頭說：“是啊，等城堡建好了，叔叔帶你去看?！?/p>
后來兒童樂園成了城市地標，旋轉木馬的燈光每晚都亮到深夜?；羲己磕甓紩е现艿呐畠喝ツ抢铮o她買棉花糖，聽她講學校的趣事。有次小姑娘指著旋轉木馬上的雕刻說：“叔叔你看，這個木馬的花紋和爸爸給我刻的一模一樣?！彼切┦煜さ募y路，忽然想起老周臨終前在圖紙上畫的小標記，原來他早把對女兒的牽掛藏在了設計里。
四、沒能守護的朋友
陳陽的訃告發(fā)在同學群里時，霍思寒正在國外考察。群里的消息一條接一條，有人說他是喝酒喝死的，有人說他欠了高利貸，霍思寒盯著屏幕，手指在“撥打語音”按鈕上懸了很久，最終還是放下了手機。
他們曾是穿一條褲子長大的兄弟。高中時陳陽替他背了記過處分，大學時他幫陳陽追過隔壁系的女生，工作后陳陽開了家小飯館，每次他去都把最好的菜往他碗里塞。變故是從陳陽妻子確診白血病開始的，那天陳陽在電話里哭著說“我實在沒辦法了”，霍思寒打過去五十萬，卻在他來還錢時說了句“不夠再跟我說”，沒看到陳陽攥緊的拳頭和泛紅的眼眶。
后來陳陽很少聯(lián)系他，偶爾在朋友圈發(fā)些飯館的照片，配文都是“今日客滿”。他以為日子慢慢好起來了，直到有次出差路過那片街區(qū)，才發(fā)現(xiàn)飯館早就關了門，鄰居說陳陽為了湊醫(yī)藥費，白天送外賣晚上代駕，上個月在暴雨里出了車禍。
葬禮上，陳陽的兒子遞給霍思寒一個筆記本，里面記著每筆借款的還款計劃，最后一頁寫著：“思寒，謝謝你，但我不能總靠你。等我好起來，還想跟你喝頓酒，就像小時候那樣。”他想起最后一次見面，陳陽欲言又止的樣子，想起自己總以忙為借口掛掉的電話，忽然明白有些驕傲比貧窮更傷人。
返程的飛機上，他看著窗外的云層，想起高中時他們躺在操場看星星，陳陽說以后要開家有露天座位的飯館，夏天可以喝啤酒看球賽。他拿出手機，給陳陽的號碼發(fā)了條信息：“對不起，我來晚了?！卑l(fā)送失敗的提示彈出來時，他捂住臉，第一次在陌生人面前哭得像個孩子。
五、永恒的缺口
三十五歲生日那天，霍思寒獨自坐在空曠的辦公室里，落地窗外是他設計的摩天大樓，亮如白晝的燈光映著城市的輪廓。桌上放著三個信封，是他整理舊物時發(fā)現(xiàn)的：蘇晚畫的虞美人被裝在牛皮紙袋里，背面寫著“2011年秋，等你回來”；父親的鐵皮盒里藏著一張未寄出的明信片，地址是他國外的公寓，內容只有“天涼加衣”；陳陽的筆記本里夾著一張他們高中時的合影，背后有行模糊的字：“一輩子的兄弟”。
手機響起，是老周的女兒發(fā)來的視頻，小姑娘舉著畫筆畫虞美人，說要送給“霍叔叔和蘇晚阿姨”。他笑著點頭，眼角卻有些濕潤。上周同學聚會，有人說蘇晚還在母校當老師，閑時會去那片梧桐道散步，手里總拿著本畫集。
窗外的雨不知何時下了起來，敲打著玻璃發(fā)出沙沙的聲響?；羲己肫鸷芏嗄昵暗哪莻€暴雨天，他站在教學樓里，看著蘇晚的背影消失在雨幕里。如果當時他追了出去，如果他對父親說聲“對不起”，如果他能早點看穿陳陽的逞強，人生會不會是另一種模樣？
但人生從來沒有如果。那些沒說出口的話，沒完成的事，沒珍惜的人，最終都成了心口的缺口，在某個深夜忽然隱隱作痛。他打開電腦，新建了一個文檔，標題寫著“未完成的清單”，第一條是“周末回母?？纯础保诙l是“給母親打個電話”，第三條是“去陳陽的飯館舊址走走”。
雨停時，天邊泛起魚肚白。他拿起外套走出辦公室，清晨的風帶著涼意，吹起他的衣角。遠處的旋轉木馬亮著燈，像童話里的城堡。他忽然想起蘇晚曾說，遺憾就像畫里的留白，看似空著，卻讓整個畫面有了呼吸的空間。
或許，正是這些無法彌補的遺憾，才讓人生有了溫度。就像此刻他口袋里那張去南方的單程機票，背面用鉛筆寫著一行小字：“這一次，別再錯過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