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思寒第一次意識到“遺憾”這兩個字的重量,是在二十八歲那年的深秋。北方的風(fēng)卷著枯黃的落葉掠過寫字樓的玻璃幕墻,發(fā)出細碎的沙沙聲,像誰在耳邊輕輕翻著舊書頁。他站在二十八層的落地窗前,指尖無意識地劃過冰涼的玻璃,手里捏著一張泛黃的明信片。邊角已經(jīng)卷起毛邊,被歲月暈染出淺褐色的水漬,上面是少年時代的筆跡,歪歪扭扭地寫著:“霍思寒,等我回來一起看雪。”落款是“林小滿”,旁邊畫著一個不成形的雪人,圓滾滾的身子上戳著三根樹枝,像是急急忙忙畫完就塞給他的。
那是十五年前的冬天,林小滿搬家的前一天塞給他的。當(dāng)時他們住在老城區(qū)的筒子樓里,樓道里永遠彌漫著煤煙和白菜的混合氣味,各家的煤爐煙囪從窗戶里伸出來,冬天一到,整棟樓就像個喘著粗氣的老人。他們兩家共用一個煤爐,林小滿的媽媽總愛多燒兩塊煤,說“思寒這孩子瘦,得暖和點”。窗玻璃上總會結(jié)一層厚厚的冰花,像誰撒了把碎鉆石,林小滿總愛趴在窗臺上,用凍得通紅的手指在冰花上畫小人,一個高瘦的,一個矮胖的,說:“這是你,這是我,我們在冰里跳舞呢?!?/p>
霍思寒那時候是個沉默寡言的少年,成績不好,數(shù)學(xué)卷子上的紅叉像排著隊的感嘆號,總被老師叫到辦公室。每次回來,眼圈都是紅的,林小滿就會從棉襖口袋里掏出一顆水果糖塞給他,糖紙在冷空氣中脆生生地響。“甜的,吃了就不煩了?!彼鲋樞?,鼻尖凍得通紅,像顆熟透的櫻桃。他把糖含在嘴里,橘子味的甜慢慢漫開來,總能壓下心里的澀。
他一直以為“等我回來”是個很近的約定。林小滿說她爸爸在南方做生意,要帶她去那邊讀書,最多兩年就回來。他數(shù)著日子過,把那張明信片夾在數(shù)學(xué)課本的第一頁,每天翻開都能看見那個丑丑的雪人。可半年后,他收到林小滿的信,信封上蓋著南方城市的郵戳,字跡比以前工整了些,卻說她爸爸的生意出了意外,欠了一大筆錢,他們要定居在南方打工還債,可能不回來了。信的末尾,她畫了個小小的問號,問:“霍思寒,你還記得我們說要一起在頂樓堆雪人嗎?”
霍思寒沒回信。那天他把自己關(guān)在房間里,第一次知道心臟可以像被什么東西攥著一樣疼,呼吸都帶著玻璃碴子的銳痛。他跑到頂樓,冬天的風(fēng)像刀子一樣刮得臉生疼,空曠的天臺上只有他一個人,晾衣繩在風(fēng)里搖搖晃晃,發(fā)出嗚嗚的聲。他蹲在地上,看著對面樓頂?shù)难┮稽c點化掉,露出黑黢黢的瓦,突然就哭了,哭得像被人搶了糖的小孩。后來很多年,他再也沒在冬天去過那個天臺,好像那里埋著他不敢碰的疼。
大學(xué)畢業(yè)后,霍思寒留在了北方的城市,進了一家不錯的公司,從底層職員做到部門主管。他學(xué)會了在酒桌上游刃有余地周旋,酒杯碰撞時笑得恰到好處;學(xué)會了用精準的報表掩蓋內(nèi)心的波瀾,數(shù)據(jù)不會說謊,可他的心跳會。卻學(xué)不會在聽到“南方”兩個字時,讓心跳保持平穩(wěn)。有次同事說“南方的梅雨季真難受”,他手里的咖啡杯突然晃了一下,褐色的液體濺在白襯衫上,像朵突兀的花。
他有過一次差點成功的戀愛。女孩叫蘇晴,是公司新來的實習(xí)生,眼睛很亮,像盛著夏天的陽光,笑起來有兩個梨渦,像極了少年時的林小滿。蘇晴追了他很久,給他帶早餐,在他加班時泡好熱茶,用亮晶晶的眼睛看著他說:“霍主管,你別總皺著眉,不好看?!彼荒欠轃釟怛v騰的熱情打動,試著牽起她的手。他們一起看電影,她會把頭靠在他肩上;一起逛超市,她推著購物車在貨架間穿梭,回頭沖他笑;蘇晴會像林小滿當(dāng)年那樣,把剝好的橘子瓣遞到他嘴邊,指尖碰到他的唇,帶著微涼的濕意。
可就在蘇晴提出要去南方旅行時,他突然退縮了?!拔也幌矚g南方,”他生硬地說,“太潮濕了?!痹捯怀隹诰秃蠡诹耍墒詹换貋?。
蘇晴愣住了,眼里的光一點點暗下去,像被風(fēng)吹滅的燭火。“霍思寒,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瞞著我?”她問,聲音輕輕的,帶著試探。
他張了張嘴,卻什么也說不出來。有些遺憾像深埋在地下的根,早已盤根錯節(jié),纏繞著少年時的雪、水果糖的甜、未說出口的再見,他自己都理不清,怎么跟別人說。那段感情最終無疾而終,蘇晴離開那天,給了他一張紙條,上面寫著:“你心里有座沒過去的橋,我走不進去。”
他把紙條揉成一團扔進垃圾桶,卻在深夜里又撿了回來,借著臺燈的光小心翼翼地展平,紙團的褶皺像一道道疤。是啊,那座橋,是十五年前林小滿離開時,在他心里架起的。橋的那頭是少年時的冬天,是水果糖在舌尖化開的甜,是冰花上的小人,是未完成的雪人,而他,始終站在橋的這頭,被膽怯和愧疚釘在原地,不敢邁過去。
二十七歲那年,霍思寒去南方出差。飛機降落在陌生的城市,潮濕的空氣裹著草木的清香撲面而來,帶著點甜腥味,他站在機場大廳里,突然有了逃跑的沖動,好像腳下踩著的不是光潔的地磚,而是十五年前那個天臺的積雪??蛻舭才诺木频昃驮诮?,晚上他沿著江岸散步,江風(fēng)帶著水汽拂過臉頰,對岸的燈火像撒在水里的星星。他看到一對老夫妻坐在長椅上,老太太靠在老頭的肩膀上,手里拿著一張舊照片,塑料封皮已經(jīng)磨得發(fā)白。
“你看,這是我們年輕的時候,在北方插隊,第一場雪下得多大?!崩咸穆曇艉茌p,卻像羽毛一樣搔在霍思寒的心尖上。
老頭笑了,聲音里帶著喘:“你當(dāng)時還說,要在雪地里堆個跟你一樣胖的雪人,結(jié)果堆到一半就嫌冷,躲回屋里烤火了?!?/p>
霍思寒突然停下腳步,胸口像被什么東西撞了一下,悶悶的疼。他掏出手機,手指在通訊錄里劃了很久,才找到那個存了很多年卻從未撥打過的號碼。那是林小滿搬家前塞給他的小紙條上寫的,數(shù)字被他用圓珠筆描了又描,早就爛熟于心,卻從未有過按下?lián)芴栨I的勇氣。手機屏幕的光映著他的臉,他的手指懸在屏幕上方,抖得厲害,像當(dāng)年那個在冰花上畫小人的女孩的手指。
最終,他還是把手機塞回了口袋。有些遺憾,一旦錯過了時機,就像融化的雪水滲進泥土,再也沒有重新凝結(jié)的可能了。他想起林小滿信里的那句話,“你還記得我們說要一起在頂樓堆雪人嗎?”其實他記得,記得每一個細節(jié)。他們說要堆一個最大的雪人,用煤球做眼睛,林小滿說要選最圓的那種;用胡蘿卜做鼻子,得是她媽媽腌咸菜剩下的那種短粗的;還要給它圍上林小滿那條紅色的圍巾,上面有只掉了眼睛的小熊。
出差回來后,霍思寒回了一趟老城區(qū)。筒子樓已經(jīng)拆了,變成了一片新建的小區(qū),樓間距很寬,草坪修剪得整整齊齊,再也不會有誰家的煤爐煙飄到鄰居家的窗戶里,也不會有冰花上的小人了。他站在曾經(jīng)是頂樓的位置,如今那里是小區(qū)的綠化帶,種著整齊的冬青,葉片上還掛著下午的雨珠。一個小孩拿著雪球跑過,不小心撞到了他的腿,雪球掉在地上,濺起細小的雪沫。
“叔叔對不起!”小孩仰起臉,睫毛上沾著雪粒,眼睛亮晶晶的,像林小滿當(dāng)年塞給他的水果糖。
霍思寒蹲下來,幫他拍了拍羽絨服上的雪,指尖觸到溫?zé)岬牟剂希骸皼]關(guān)系,玩雪的時候要小心。”
小孩笑著跑開了,喊著“我要堆個最大的雪人”,和同伴們的笑聲一起,像串銀鈴一樣消散在風(fēng)里?;羲己驹谠?,看著遠處的天空,灰蒙蒙的,像是要下雪的樣子。他突然想,如果當(dāng)年他給林小滿回了信,哪怕只寫一句“我記得”;如果后來他鼓起勇氣打了那個電話,哪怕只聽到一句“你好”;如果他能早一點明白,遺憾不是用來逃避的,而是用來提醒自己珍惜當(dāng)下的,會不會一切都不一樣?
可人生沒有如果。就像雪落了會化,花開了會謝,有些錯過,就是一輩子。
二十八歲的深秋,霍思寒把那張明信片放進了一個鐵盒子里,盒子是他小時候裝彈珠的,銹跡斑斑,卻很結(jié)實。盒子里還有蘇晴寫的紙條,還有他大學(xué)時畫的一張簡筆畫——鉛筆勾勒的一個男孩和一個女孩,站在雪地里,旁邊是一個歪歪扭扭的雪人,雪人脖子上畫著一條歪歪扭扭的紅線。他把盒子放在書架的最高層,像把那些沉甸甸的遺憾,輕輕安放好,不再回避,也不再沉溺。
那天晚上,北方的城市下起了入冬的第一場雪。不大,像細碎的鹽粒,落在地上就化了,只留下一點濕痕?;羲己驹诼涞卮扒埃粗窡粝嘛h飛的雪花,它們在光里跳舞,輕盈得像林小滿當(dāng)年的笑聲。這一次,他沒有轉(zhuǎn)身躲開,沒有想起那個空曠的天臺,只是靜靜地看著。他想起林小滿的笑容,想起蘇晴的梨渦,想起那個撞了他的小孩亮晶晶的眼睛。
原來遺憾從來都不是終點,它是人生的一部分,像冬天的雪,會落下來,帶來徹骨的冷,也會融化,然后在春天,滋養(yǎng)出新的希望。那些沒說出口的話,沒完成的約定,會變成心里的一道疤,提醒你曾經(jīng)那樣真摯地在意過。
霍思寒拿出手機,翻到一個很久沒聯(lián)系的號碼,手指在屏幕上敲了又刪,刪了又敲,最后發(fā)了條信息:“蘇晴,最近好嗎?聽說南方的冬天也會下雪,不大,卻很溫柔,有空的話,一起去看看?”
信息發(fā)送成功的提示彈出時,他笑了,眼角有濕意,不知道是雪光映的,還是別的什么。窗外的雪還在下,這一次,他覺得心里某個冰封了很久的角落,好像開始融化了,滴答,滴答,像春雪消融的聲音。有些遺憾,錯過了就是錯過了,但總有些新的風(fēng)景,值得他邁開腳步去追尋,比如一場南方的雪,比如一個重新開始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