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月交替,四季更迭,恍惚間,新的一年悄然而至。
余歲安還沒從新春喜慶熱鬧的氛圍中脫離出來,上元節(jié)又到了。
上元佳節(jié),闔家團圓,燈火滿天,喜慶而又隆重,因此京城解禁三日,百無禁忌,任由百姓逛花燈、猜燈謎。
傍晚,榆安茶樓中,說書人繪聲繪色的說書聲從臺上原來,“話說那禮部尚書葉大人當年科舉一中解元又中狀元,可謂是一騎絕塵,那年的聞喜宴盛況空前,光是邀來的舉人就有三百個,足以見得葉大人乃神童在世、文曲下凡了。而聞喜宴上還有個家喻戶曉的美談,說的是這葉大人一夜之間平步青云的故事?!?/p>
余歲安坐在柜臺后,撐著腦袋,望著說書人的方向,一字一句都聽得真真切切。
“宴席上,歡聲笑語、觥籌交錯間,葉大人不勝酒力,醉的一塌糊涂,迷蒙間那葉大人卻是大筆一揮,洋洋灑灑寫下了一篇近千字的《榆思賦》,表達對心上人之思,情感真摯,眾人競相傳閱,讀者莫不痛哭流涕。當年圣上也親臨聞喜宴,讀過后也被這真摯的情感打動?!?/p>
說書人停下,將手中的扇子扇了扇,輕抿了一口茶又道:
“只見陛下問這‘榆’有個詞叫‘榆木疙瘩’指的是那些思想頑固、不開竅之人,這些‘榆人’怎會懂得思念之苦呢?葉大人酒醒過半,脫口而出,‘榆人’未必愚,不如說是癡,癡戀他人癡到連自己的心意都未察覺,癡到連對方的心意渾然不覺,只會將眼光癡癡地在那人身上,貪戀相伴的每一分每一秒,及至分離時分才幡然悔悟,思之若狂。”
“陛下聽了此番見解不由得對葉大人青眼相加,當即就封了禮部尚書之位,一躍成為如朝廷新貴。”
臺下的觀眾兩眼放光,崇拜之色溢于言表。
姑娘們嘰嘰喳喳,都在說葉白榆玉樹臨風、博聞強識,乃是心中夫君第一人選。
說書人猛咳一聲,打斷了臺下的三言兩語,“今天的《傳奇百人——葉白榆篇》就先講到這了,老夫逛燈會去也。”
臺下的怨聲四起。
“喲!你們這兒的說書人不講風月話本,竟是講起文武百官來了,真是稀奇!”
不知烏爾蘭什么時候到的,也伏在柜臺上用手肘撐著腦袋,一副看樂子的神色。
“喲!我還想問是什么風將你給吹來了呢!”
烏爾蘭無奈地嘆了口氣,“好了好了,不跟你互懟了,都這么多年了你還不知道我為什么來找你嗎?”
“知道知道,就是一個單身大漢邀請另一個單身大漢一起逛燈會嘛?!?/p>
余歲安起身,伸了伸懶腰,招了招手叫來了遠處的江月,交代她看好茶樓。
江月低著頭,抬眼看了一眼余歲安又瞟了一眼烏爾蘭,又垂下眼簾,臉上浮起淡淡的緋紅之色,良久才微微欠身應(yīng)下了余歲安的話。
余歲安見江月如此聽話,才放心轉(zhuǎn)過身對烏爾蘭會心一笑,“走吧!”
二人信步上了馬車。
路上,余歲安好奇地問烏爾蘭怎么還不娶妻。
烏爾蘭略微思索片刻,才回道:“跟你一樣,覺得錢沒賺夠,再說了我父母遠在千里之外,也管不著我?!?/p>
二人皆是一笑。
馬車穿過熙熙攘攘的人群駛向朱雀大街,川流不息的人潮,堵的大街水泄不通,寶馬雕車滿路芳香,喧鬧聲、擂鼓聲、絲竹管樂聲一層蓋過一層,婀娜多姿的舞姬舞袖紛飛,惹得眾人駐足觀望、拍手叫好。街道兩邊全是一排排的明燈,照得整個長安燈火通明,宛如白晝,恍若仙境。
二人一下車,就看見了個賣花燈的小攤子。
攤子上掛滿了各式各樣的花燈,有形制簡單樸素的圓形、柱形,也有形制簡單卻華麗的四角、六角花燈,還有形制復雜多樣的荷花形、玉兔形的花燈……攤子后的大娘嘴里吆喝著:“賣花燈嘞,賣花燈嘞——”
余歲安眼睛直勾勾地盯著攤子上的玉兔花燈,在大娘的吆喝下,不知不覺中走到了攤子前。
大娘一看來了兩位客人頓時喜笑顏開,“兩位客官想要什么樣式的花燈?”
余歲安小手一指,唇瓣一張,可愛的玉兔花燈被他帶走了。
烏爾蘭扶額,無奈苦笑:“這么多年了,你怎么還是買這可愛的玉兔花燈,可真是夠一心一意的。”
余歲安鼓了鼓腮幫子,默不作聲決定不理會烏爾蘭,心里卻嘟囔著明明很可愛啊,和以前第一次和葉白榆以及葉父葉母過上元節(jié)逛燈會時給他買的那個一樣可愛。
當初的生活其實于他而言也算是無憂無慮的。
那是他十三歲那年也就是剛當上葉白榆的貼身男仆那年,侍御史一家人除卻大郎葉道秋還在外守關(guān),連帶一個貼身丫鬟、一個侍衛(wèi)還有一個余歲安一起上街市看熱鬧去了。
琳瑯滿目的花燈看得余歲安應(yīng)接不暇,早沉醉于這宛若天界的地上人間。
興正濃時,還遇到宋妍芝和孟書理,二位手上各提著一盞花燈,興高采烈地向他們跑來,遠遠將家長甩在了身后。
“叔叔嬸嬸好!白榆哥哥還有歲安!”
“伯父伯母,白榆和歲安你們好?。 ?/p>
余歲安還記得他和葉白榆跟他們打招呼的手還沒放下,就被這兩人牽著跑開了,徒留侍御史大人和夫人在原地笑呵呵地感嘆孩子們滿滿的活力,計劃著怎么過好兩人的二人世界。
及至跑到了遠處,四人才停下來,撐著膝蓋,喘著粗氣。
“白榆哥哥,歲安你們怎么沒有花燈呀?”
宋妍芝說著將手中的荷花花燈提起來在二人眼前晃了晃,橙黃的花瓣下墜著火紅流蘇,輕輕搖晃,甚是好看。
這下二人也注意到了孟書理手中的長圓形花燈繪著栩栩如生的雄鷹。
葉白榆看著余歲安問他想不想要一個,他欣喜地點了點頭,于是兩人便在燈鋪前要了一個下墜黃色流蘇的玉兔花燈給他,葉白榆則是要了一個典雅的四角花燈。
四人各手提著一盞花燈同大街上的人群一樣嬉笑玩鬧、品嘗元宵,共度了一個熱鬧非凡的上元節(jié)。
現(xiàn)在想來還真是懷念啊。
*
“盯著這花燈想什么呢?”
烏爾蘭伸出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余歲安抬手將烏爾蘭的手摁回去,“沒什么,我在想回去前買一個荷花形花燈的江月吧,她一定會很喜歡的。”
“也是。”
于是兩人由兩手空空變?yōu)榱艘蝗颂嶂槐K花燈,慢悠悠地在街上瞎逛。
不知是二人樣貌太過出挑,還是手中提著的花燈實在過于不符他們的氣質(zhì),一路上引得路人頻頻回頭觀望,時不時指指點點、竊竊私語。
“他們這是……?”
余歲安被看得實在有些羞澀,只敢低著頭不敢對上旁人異樣的目光。
“不知道啊,我們進店吃個元宵躲一躲吧?!?/p>
“好?!?/p>
二人當即邁著匆忙的步伐,溜進了一家元宵店,各要了一碗元宵。
余歲安小心翼翼地吹了吹元宵,輕輕咬了一小口,只讓元宵受了個皮外傷,黑乎乎的芝麻餡頓時從傷口溢了出來,又仔細吹了吹,才將整個湯圓吞食入肚,任憑芝麻餡充斥口腔,香甜的滋味一下子從嘴里傳到了心里。
烏爾蘭則沒那么講究,象征性地吹了吹,就將這個元宵塞進嘴里,輕輕一咬,元宵登時在嘴里嘴里爆開,熱氣燙的他不斷往外哈氣。
余歲安難得見到他這么窘迫的樣子,捂嘴在一旁偷笑。
“笑什么?有這么好笑嗎?”
“我笑你不尊重這煮的沸騰剛端上來不久的元宵?!?/p>
“不許笑了,我平時可不怕燙的,從前吃烤肉的時候可都是剛從烤架上拿下來,冒出來的油還在滋滋響,我就開始大快朵頤了,真男人可不怕燙?!?/p>
“行行行,拿著蓮花花燈的真男人~”
烏爾蘭沒好氣地白了他一眼,“這可是你買給江月的,又不是我要買的?!?/p>
“別廢話了,趕緊吃吧,要是涼了你可就當不了真男人了。”
兩人在一片互懟聲中吃完了一碗元宵。
一直逛到了子時,二人才提著大包小包即乘上馬車,這些包裹里有裝點茶樓的小擺件,有給江月買的銀釵子,還有分給茶樓各位的各式點心以及余歲安平日的零嘴。
一只腳剛踏上馬車,余歲安不知怎的竟心中一顫,猛地回頭往一處燈火闌珊的角落望去,在一輛豪華的車馬旁晃動著一個白衣蹁躚的背影,那挺拔的身姿,從容的舉止,是他曾經(jīng)在夢中尋了千百度的——葉白榆!
一時間,全身的血液沸騰起來,極速沖擊著他的大腦,竟生出了一抬腳就想向葉白榆奔去的沖動,他想跑過去緊緊抱住葉白榆,他想跟葉白榆說這些年來的每一分每一秒他有多想他——他思之若狂!
一襲紅衣從一旁湊上了葉白榆有說有笑,好似親密無間,一下子將余歲安的血液冷卻下來,大腦才終于意識到殘酷的現(xiàn)實。
恍惚間,二人的身影消失在離他們不遠處的馬車上,及至馬車奔馳駛向目不可及的遠方,他才終于回過神來。
烏爾蘭順著他的目光也看了許久,卻是一直不忍心打擾他。
上了馬車,二人一路無言。
黑暗的車廂中,沒人能看見余歲安眼中泛著的點點淚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