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浩宇辦公室那令人窒息的氛圍和那本沉甸甸的《神經(jīng)毒理學(xué)前沿》,像兩塊冰冷的巨石壓在林可心頭。她幾乎是飄著回到那個暫時作為她和杜恒“安全屋”的、位于實驗樓地下室的廢棄儀器儲藏間。昏暗的燈光下,空氣中彌漫著灰塵和機油混合的陳舊氣味,卻奇異地讓她緊繃的神經(jīng)稍稍松弛了一絲——至少,這里沒有陸浩宇那雙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睛。
杜恒正弓著背,湊在一臺勉強還能工作的老舊示波器前,屏幕上跳動著雜亂的波形,映亮了他緊鎖的眉頭和眼下濃重的陰影。他手臂上那片淤青在昏暗光線下顯得更加猙獰,像一塊附著在皮膚上的腐敗印記。聽到門響,他頭也沒抬,只是從鼻子里發(fā)出一聲幾不可聞的輕哼,算是打過招呼。
冰冷的空氣在兩人之間凝固。自樓梯間那次爭吵后,這死寂的隔閡就成了常態(tài)。
林可將懷中那本厚重的精裝書輕輕放在一張布滿灰塵的金屬工作臺上,發(fā)出“咚”的一聲輕響。這聲音在寂靜中顯得格外突兀。
杜恒終于動了動。他瞥了一眼那本深藍色燙銀封面的書,當(dāng)看清書名時,他眼神驟然一凝,像被針扎了一下。他猛地轉(zhuǎn)過身,動作牽動了手臂的淤青,讓他眉頭狠狠一皺,但眼神里的銳利和怒火瞬間壓過了疼痛。
“《神經(jīng)毒理學(xué)前沿》?”杜恒的聲音像淬了冰,每一個字都帶著刺骨的寒意,“陸大教授給你的‘學(xué)術(shù)關(guān)懷’?”
林可的心猛地一沉,杜恒語氣里的嘲諷和敵意幾乎凝成實質(zhì)。她深吸一口氣,試圖用平靜的語調(diào)解釋:“他約我談話,說注意到我在課堂上的…表現(xiàn)。他提到了最近的意外,還…還警告我注意安全,說有些真相很危險。”
“警告你注意安全?”杜恒嗤笑一聲,大步走過來,帶著一股壓抑的風(fēng)暴氣息,“多么‘體貼’的導(dǎo)師啊!在你調(diào)查他和他那個瘋女人幫兇的關(guān)鍵時刻,他單獨把你叫去辦公室,用最溫柔的語氣給你最致命的警告?林可,你是真傻還是裝傻?!”
他停在林可面前,距離近得她能感受到他身上散發(fā)出的憤怒和一種瀕臨崩潰的焦躁。他的目光死死鎖住她,像要穿透她的顱骨,看清她腦子里到底在想什么。
“他是在試探你!是在威脅你!是在告訴你,你的一舉一動都在他眼皮子底下!那本書,”杜恒的手指幾乎要戳到那本深藍色的封面上,“就是他扔給你的誘餌!讓你自以為找到了線索,然后一步一步走進他設(shè)計好的陷阱里!就像倉庫那次!就像圖書館頂樓那次!你還不明白嗎?!”
林可被他咄咄逼人的氣勢逼得后退一步,后背抵在冰冷的金屬架子上。杜恒的每一句話都像重錘砸在她心上,她無法反駁,因為陸浩宇那溫和面具下的冰冷警告,她親身感受過。但杜恒那種全然的、不加掩飾的敵意和對陸浩宇“瘋女人幫兇”的論斷,又讓她內(nèi)心那股倔強的逆反心理升騰起來。
“那你告訴我該怎么辦?!”林可的聲音也拔高了,連日來的恐懼、壓力、孤獨和被最信任之人質(zhì)疑的委屈,在這一刻爆發(fā)出來,“躲在這里?像老鼠一樣?等下一個‘意外’發(fā)生?或者等著蘇韻——或者你認定的陸浩宇——找到這里,把我們悄無聲息地解決掉?這本書!”她猛地抓起那本書,舉到杜恒面前,“它可能是陷阱,但它也可能是唯一的線索!是陸浩宇自己遞出來的破綻!難道就因為是你‘認定’的敵人給的,就連看都不看就扔掉嗎?!”
“破綻?”杜恒像是聽到了天大的笑話,一把奪過那本書,力道之大讓林可踉蹌了一下。他翻開封皮,又粗暴地抖動著書頁,仿佛里面會掉出毒藥或炸彈,“你看清楚!林可!這他媽就是一張裹著糖衣的催命符!他就是在利用你!利用你那點可憐的對‘學(xué)術(shù)權(quán)威’的敬畏和殘留的傾慕!他太了解你了!他知道怎么讓你動搖,怎么讓你心甘情愿地走進他的圈套!就像他利用蘇韻那個瘋子一樣!”
“傾慕”這個詞,像一根燒紅的針,狠狠刺進了林可最敏感的那根神經(jīng)。樓梯間爭吵的傷口被再次血淋淋地撕開。
“你閉嘴!”林可的聲音因激動而尖利,“杜恒!你能不能不要總是把你的臆想強加給我!是!我承認陸教授曾經(jīng)是我敬仰的對象!但這不代表我現(xiàn)在還盲目!我知道他很危險!我知道他在警告我!可這并不代表蘇韻做的所有事都一定是他的指使!也不代表我們就該放棄任何可能找到真相的途徑!包括這本書!”
“放棄真相的途徑?”杜恒的眼神變得極度失望,甚至帶著一種悲哀的嘲弄,“林可,我們死了六次了!六次!每一次死亡都在指向他!王雅楠為什么死?因為她瘋狂迷戀陸浩宇,攻擊了蘇韻!蘇韻為什么發(fā)瘋一樣殺人?因為她對陸浩宇病態(tài)的占有欲!爆炸案呢?陳重為什么死?因為他擋了陸浩宇的路!所有線索,所有的受益者,最終都指向那個坐在辦公室里、道貌岸然、給你送書、提醒你‘注意安全’的陸浩宇教授!”
他越說越激動,手臂上的淤青隨著他揮舞的動作似乎更加刺眼。
“你只看到蘇韻的瘋狂,卻看不到站在她陰影里操縱一切的真正黑手!你只看到陸浩宇表面的優(yōu)雅和關(guān)懷,卻看不到他骨子里的冷酷和算計!林可,你的心,你的眼睛,到底被什么蒙蔽了?是對他學(xué)術(shù)光環(huán)的迷信?還是……你內(nèi)心深處,根本就不愿意相信,你曾經(jīng)仰望的星辰,其實是一個沾滿鮮血的惡魔?!”
“我沒有!”林可嘶聲反駁,淚水不受控制地涌上眼眶,混合著屈辱和憤怒,“我沒有被蒙蔽!我只是……我只是需要證據(jù)!鐵一樣的證據(jù)!而不是像你這樣,僅憑動機和推測就給他定罪!這和我們對抗的那些想草草結(jié)案的校方有什么區(qū)別?!”
“證據(jù)?”杜恒猛地將手中的書狠狠摔在工作臺上,發(fā)出一聲巨響,震得灰塵簌簌落下。他逼近林可,因為憤怒和絕望,他的臉有些扭曲,手臂的疼痛似乎也達到了某個臨界點,讓他額角滲出冷汗,但他的眼神卻燃燒著一種近乎毀滅的光芒。
“好!你要證據(jù)是吧?!”杜恒的聲音低沉得可怕,像受傷野獸的嘶吼,每一個字都帶著血淋淋的質(zhì)問,狠狠砸向林可,“那爆炸案呢?!一年前,陳重是怎么死的?!真的是意外嗎?!如果是蘇韻因愛生恨動了手腳,為什么關(guān)鍵檔案會被精準(zhǔn)刪除?!為什么重傷的韓陽會意志消沉、諱莫如深?!為什么陳重實驗記錄的關(guān)鍵頁會不翼而飛?!這些,難道也是蘇韻一個安全管理員能做到的?!林可!你告訴我!陳重——到底——是怎么死的?!”
“轟!”
最后那句石破天驚的質(zhì)問,像一道撕裂夜空的閃電,又像一把冰冷的巨錘,狠狠砸在林可的心防上。
“陳重到底是怎么死的?”
杜恒的聲音在狹小的空間里回蕩,帶著一種穿透靈魂的悲憤和絕望。他死死地盯著林可,手臂上那片深紫色的淤青在昏暗燈光下劇烈地起伏,仿佛與他瀕臨崩潰的情緒共振。
林可張著嘴,像離水的魚,卻發(fā)不出任何聲音。淚水模糊了視線,杜恒那憤怒而痛苦的臉變得扭曲。陳重……爆炸案……關(guān)鍵頁缺失……韓陽的沉默……陸浩宇那從容不迫的微笑……蘇韻崩潰時哭喊的“阿重”……這些碎片像尖刀一樣在她混亂的腦海中攪動。
她很想反駁,很想找出理由證明杜恒錯了,證明陸浩宇不可能如此喪心病狂。但……她找不到。杜恒列舉的每一個疑點,都像一根根冰冷堅硬的鋼針,精準(zhǔn)地刺破了陸浩宇完美表象下可能存在的黑暗深淵。尤其是關(guān)于陳重之死的指控,直指核心——那場籠罩著整個明德大學(xué)、也是所有悲劇源頭的爆炸案。
她無法回答。
所有的辯解、所有的堅持、所有對“學(xué)術(shù)純粹”的信仰,在杜恒這血淚控訴般的終極質(zhì)問面前,都顯得那么蒼白無力,那么……自欺欺人。
她啞口無言。只能怔怔地看著杜恒,看著他眼中那熊熊燃燒的、幾乎要將兩人都焚毀的怒火,以及那怒火深處,濃得化不開的……絕望和心碎。
信任的裂痕,在這一刻,伴隨著杜恒手臂上那片刺目的淤青和林可無聲的淚水,轟然崩塌,碎成齏粉。
儲藏間里只剩下死一般的寂靜,和兩人沉重而壓抑的喘息聲。那本被摔在桌上的《神經(jīng)毒理學(xué)前沿》,像一塊冰冷的墓碑,靜靜地躺在灰塵里,封面上燙銀的字母,閃爍著諷刺而詭異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