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燭的火苗貪婪地舔著燭芯,把祠堂照得忽明忽暗,光影在斑駁的墻壁上投下扭曲的影子,像無數(shù)只手在亂舞。我猛地睜開眼時,正跪在冰冷的青石地上,膝蓋硌著塊凸起的磚——棱角尖銳,和剛進這鬼地方時跪在同一個位置的觸感分毫不差,仿佛時間在這里打了個死結,把我重新拖回了起點。
腐木混著尸油的甜膩味鉆進鼻腔,濃得化不開,像是有塊浸了蜜的肥肉在腐爛,熏得人頭暈目眩。紙扎喜婆就立在供桌旁,慘白的紙臉上,兩坨詭異的紅暈比之前更艷了,紅嘴唇咧到耳根,露出兩排尖細的紙牙,上面還沾著幾縷烏黑的頭發(fā)。她手里的紅綢帕子上,絲線正一根根往長了抽,像活的蛆蟲在蠕動,帕子邊緣的流蘇垂到地上,在積灰的青磚上拖出淺淺的痕跡。高堂之上的枯骨新郎又在動,頸椎“咔吧”作響,每一節(jié)骨頭轉動的聲音都清晰可聞,像是在數(shù)我欠它的時辰,那空洞的眼窩對著我,仿佛在說“你跑不掉了”。
“哥……”
謝蕓的聲音抖得像秋風里的葉子,每一個音節(jié)都裹著恐懼。我猛地轉頭,血一下沖上頭頂,太陽穴突突直跳——她就跪在我身邊,膝蓋同樣壓著那塊凸起的磚,疼得她小腿微微發(fā)顫。身上那件血嫁衣正隨著她的呼吸微微起伏,像是在呼吸的活物,領口的人臉怪鳥睜著眼,猩紅的絲線眼珠直勾勾盯著我,翅膀微微扇動,發(fā)出細若游絲的“沙沙”聲,像是在嘲笑我的無能。
而我身上的嫁衣,沒了。
不是憑空消失,是像水一樣順著皮膚流到了她身上,連帶著皮膚下那些游走的紅絲,都爭先恐后地鉆進她的血管。胸口那灼熱的鴛鴦紋也跟著移了位,此刻正烙在她心口,紅得發(fā)黑,像塊燒紅的烙鐵燙在她皮肉上,每一次跳動都讓謝蕓的身體輕輕抽搐。
“不……”我想爬過去,四肢卻重得像灌了鉛,骨頭縫里像是塞滿了泥漿,每動一下都發(fā)出“咯吱”的呻吟。柳紅胭的怨念像塊巨石壓在胸口,讓我喘不過氣。祠堂的橫梁上滲出黑血,粘稠如漆,順著雕花的木柱蜿蜒流下,滴在地上,匯成細小的溪流,帶著鐵銹味,朝著我們腳邊流來,所過之處,青磚都被腐蝕出細密的小孔。
“爹……娘……”謝蕓的眼淚砸在嫁衣上,那布料竟像活物般張開無數(shù)細縫,把眼淚吸了進去,留下一個個深色的小點,很快又消失不見。她的眼神開始發(fā)空,瞳孔里映出的不再是我的影子,而是高堂之上的枯骨,嘴角慢慢勾起和柳紅胭記憶里一模一樣的冷笑——嫁衣在吞噬她的神智,用她對爹娘的思念作為誘餌。
亂葬崗的記憶突然炸開,像被點燃的火藥桶:柳紅胭被爹用麻繩捆住腳,繩子勒進皮肉,留下深深的血痕。她看著爹把那二十塊大洋揣進懷里,眼神從哀求變成震驚,最后徹底死寂。原來這嫁衣最毒的規(guī)則,不是代嫁,是讓至親親手把你推上祭臺,用最疼你的人的手,把你送進地獄。
紙扎喜婆的尖笑突然拔高,像指甲刮過玻璃,刺耳得讓耳膜生疼:“吉——時——到——!”
枯骨新郎的下頜骨張得能塞進個拳頭,空洞的眼窩里,綠火“騰”地竄高半尺,照亮了它森白的牙齒。一股無形的力量按住我的后頸,帶著不容抗拒的規(guī)則之力,逼我彎腰——它要我和謝蕓拜堂,要她替我,替柳紅胭,替所有被選中的新娘,永遠困在這祠堂里,成為滋養(yǎng)詭墟的肥料。
謝蕓的身體開始前傾,血嫁衣上的暗紅像活過來的蛇,順著她的手臂往上爬,在她手腕上盤成圈,越收越緊,勒出深深的紅痕。她發(fā)出壓抑的嗚咽,眼淚里混著血絲,那是生命力被嫁衣吸干的征兆,她的皮膚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變得蒼白,嘴唇失去了血色。
就是現(xiàn)在。
我盯著供桌上那頂蒙著灰的新郎蓋頭——朽爛的紅綢下,還沾著幾根枯骨的頭發(fā),散發(fā)著陳腐的氣味。柳紅胭要的是“替身”,用一個活生生的人代替她完成儀式,可她沒說,替身必須是新娘。
她恨的是被迫代嫁,恨的是這種身不由己的命運,那我就給她換個“代”的對象,換個心甘情愿的祭品。
“蕓蕓!”我猛地撲過去,用盡全身力氣,在她驚愕的眼神里,扯掉她頭上那頂并不存在的蓋頭——那是嫁衣強加給她的幻覺,是儀式的一部分。供桌被我撞得一晃,香爐摔在地上,“哐當”一聲碎裂,香灰撒了我滿身,混著冷汗,在皮膚上結成硬塊。
在紙扎喜婆的尖笑卡殼的瞬間,在它那張紙臉上露出困惑表情的剎那,我抓起那頂新郎蓋頭,狠狠扣在自己頭上。
霉味混著尸臭堵住口鼻,像被塞進了腐爛的棺材。視野一片漆黑,但我能“看”到柳紅胭的怨念在翻騰,像沸騰的血水;能“聽”到她那百年的恨意在尖叫,充滿了不解和憤怒——她不懂,為什么會有人搶著當這祭品,為什么會有人愿意用自己的命換別人的活路。
“我代他!”我吼出聲,蓋頭下的聲音悶得像從墳里傳出來,帶著泥土的厚重,“柳紅胭!我替這枯骨娶你!放她走——?。?!”
最后三個字是用靈魂喊的,帶著謝蕓小時候攥著我的衣角喊“哥”的溫度,帶著收容所冰冷的金屬味,帶著紅絲勒進皮肉的疼,帶著我對妹妹所有的執(zhí)念。
我能感覺到體內的怨念在沸騰——不是柳紅胭的,是我自己的。我恨收容所把謝蕓當誘餌,像丟棄垃圾一樣扔進詭墟;恨這世道容不下一個只想護著妹妹的普通人,非要把人逼成怪物;更恨自己無能,只能用這種方式換她活路。這恨意像火焰,燒得我靈魂都在發(fā)燙。
祠堂里的陰風突然停了,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扼住了喉嚨。
按住謝蕓的力量消失了,她的身體晃了晃,眼神里閃過一絲清明。身上的血嫁衣像被抽走了魂,顏色迅速變淡,從暗紅褪成淺粉,最后接近白色,領口的人臉怪鳥也閉上了眼睛,翅膀耷拉下來,失去了生氣。她茫然地看著我,眼神從空洞慢慢凝聚,最后變成徹骨的恐懼:“哥!你干什么!”
“跑!”我吼著,蓋頭下的視野里,枯骨新郎的手停在半空,關節(jié)還保持著前伸的姿勢,紙扎喜婆的尖笑卡在喉嚨里,紙臉因為驚愕而扭曲變形。柳紅胭的怨念在我體內沖撞,像頭被困的野獸,“去找梟!他知道怎么離開詭墟!記住,別信收容所的任何人!他們找的是完美容器,你不能落在他們手里!”
我的指尖觸到她的皮膚,那里還留著小時候我?guī)罉洳涞陌?,圓圓的,像顆小豆子。血嫁衣的紅絲突然從指尖竄出,纏上她的手腕,又迅速退回,留下一道淺淺的紅痕——那是柳紅胭在警告,也是在放行,她用這種方式告訴謝蕓,這是最后的機會。
謝蕓踉蹌著后退,腳邊的血溪自動讓開一條路,像是在為她送行。她看著我,嘴唇哆嗦著,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最終咬著牙,轉身沖出門外,單薄的背影在祠堂的陰影里一閃,就消失在濃霧中。她的腳步聲越來越遠,最后被詭墟的濃霧吞掉,連一絲回音都沒留下。
祠堂里只剩下我,枯骨,和紙人。
“呵……呵呵呵……”
柳紅胭的笑聲從四面八方涌來,不再是尖嘯,而是帶著種扭曲的滿足,像冰塊劃過玻璃,冷得刺骨又帶著一絲詭異的釋然。高堂之上的枯骨突然散架,骨頭“嘩啦”落了一地,像被打翻的積木,綠火在骨堆里明明滅滅,最后化作無數(shù)光點,全鉆進了我頭上的蓋頭里,帶來一陣冰涼的灼燒感。
紙扎喜婆重新?lián)炱鹋磷樱饴暢溃骸耙弧荨臁亍?!?/p>
一股巨力按住我的后頸,這次我沒反抗。蓋頭下的視野里,映出柳紅胭的身影——她就站在我對面,穿著嶄新的紅嫁衣,針腳細密,繡著真正的鴛鴦,不再是人臉怪鳥。半張臉被火燒得焦黑,露出森白的骨頭,另一半卻白得像紙,唯獨那雙眼睛,亮得嚇人,里面映著百年前那場大火,也映著亂葬崗的孤墳。
我朝著她,深深彎下腰。額頭快要碰到地面時,我聞到了蓋頭外陽光的味道,那是謝蕓正在奔向的方向,帶著自由的氣息。
“二——拜——高——堂——!”
高堂的位置空著,只有那堆散架的枯骨,在地上拼出一個扭曲的形狀。我對著空氣彎腰,腦子里閃過謝蕓小時候坐在我肩頭的樣子,她的小手揪著我的頭發(fā),笑得像偷到糖的貓;閃過爹娘臨終前讓我護好妹妹的眼神,他們的手搭在我和謝蕓的手上,溫度還在;閃過梟最后化作光點時,戰(zhàn)術目鏡里閃過的一絲復雜情緒。他們不在了,但我知道,他們絕不會要謝蕓當祭品,絕不會允許這種殘忍的規(guī)則繼續(xù)。
“夫——妻——對——拜——!”
柳紅胭朝我走過來,繡花鞋踩在骨頭上,發(fā)出“咯吱”的響,那聲音里帶著解脫。她的手搭上我的肩,冰冷刺骨,帶著百年前金剪刀的寒氣,也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
我朝著她,彎下第三次腰。這一次,我不再是被迫,而是心甘情愿——為了謝蕓能活下去,為了柳紅胭的恨能有個歸宿,也為了這該死的規(guī)則能被打破一次。
就在額頭快要碰到地面時,胸口的鴛鴦烙印突然炸開!不是灼痛,是種撕心裂肺的融合——我的絕望,柳紅胭的怨念,梟留下的規(guī)則碎片,像被揉成一團的紙,在我靈魂里重新拼湊,發(fā)出“噼啪”的聲響,像是在重塑一個新的靈魂。
“轟——!”
祠堂的梁柱突然崩裂,木屑四濺,灰塵彌漫。紙人瞬間化為飛灰,紅綢帕子在空中燒成灰燼。紅燭的火苗倒著燒,蠟油逆流而上,最后“噗”地熄滅,留下一縷青煙,在空中扭成一個詭異的符號。我感覺自己的身體在變得透明,像要消散在空氣中,又在變得沉重,像同時沉入深海和墜入烈火,兩種極端的感覺交織在一起,帶來前所未有的清明。
柳紅胭的聲音直接鉆進靈魂深處,帶著一絲奇異的溫柔,不再是怨毒的尖嘯:“從今往后,你就是我……我就是你……我們一起等……”
等什么,她沒說,但我知道。等謝蕓真正安全,等收容所的陰謀破產,等所有像我們一樣的人都能找到歸宿。
蓋頭下的視野徹底黑了下去,只有胸口的鴛鴦烙印還在發(fā)燙,一半紅,一半銀,像兩顆糾纏在一起的心。我知道,謝蕓逃出去了,這就夠了。
絕望值:80.0%
這數(shù)字在靈魂里閃著紅光,像塊燒紅的烙鐵,提醒著我體內還潛藏著毀滅的力量。我站在坍塌的祠堂里,頭上戴著新郎蓋頭,身上穿著半紅半黑的嫁衣——紅的是柳紅胭的血,黑的是我的絕望。柳紅胭的怨念像件披風,裹著我,也護著我,讓我能在這詭墟里立足。
葬紅村的詭墟突然安靜下來,連濃霧都停在了半空,像是在敬畏,又像是在等待。遠處傳來收容所凈化車的引擎聲,越來越近,但我不怕。
我知道,這不是結束。
這是我替謝蕓,替柳紅胭,替所有被迫代嫁的人,欠下的債。也是我新的使命——守護這詭墟的邊界,不讓它再傷害像謝蕓一樣的人,也不讓收容所的人輕易得到他們想要的“數(shù)據(jù)”。
蓋頭下,我輕輕笑了。笑聲里帶著柳紅胭的冰冷,也帶著我自己的溫度。
刑期,才剛剛開始。但這一次,我不再是被迫接受,而是主動承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