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石骨永安宮的石階在梅雨季節(jié)總泛著青黑色的潮氣。界碑就嵌在三階與四階之間的轉角,
半截身子埋在夯土里,露出的部分爬滿銅錢大小的青苔,像披了件發(fā)霉的鎧甲。
它的石面有兩道猙獰的刻痕:一道是建安十六年,劉備揮劍劈出的"漢"字,
劍風帶起的碎石至今還嵌在縫里,摸上去能硌出血;另一道是章武三年,
先主托孤時指甲掐出的淺溝,里面凝著點暗紅,每逢陰雨天就會滲出鐵銹般的水跡。
"今日的露水裹著血腥味。"界碑又在嘆氣,石紋里的青苔簌簌抖落,
露出底下細密的鑿痕——那是諸葛亮在建興五年刻的星圖,北斗七星的斗柄正指著祁山方向。
它看見董允的朝靴踩著晨光過來,靴底沾著涪城的紅泥,泥里混著點馬毛,
是連夜趕路的痕跡。董允解下腰間的麻布,蹲下來給界碑擦灰。麻布上繡著只褪色的杜鵑,
是他在丞相府當參軍時,夫人沈氏親手繡的。那時沈氏總說:"這鳥兒認家,不管飛多遠,
總要往蜀地落。"可上個月,夫人收到洛陽親戚的信,說魏宮里的杜鵑開得正艷,
竟讓她對著空窗愣了半宿。"陛下讓把南中進貢的翡翠,雕成魏文帝曹丕的模樣。
"董允的指腹摩挲過"漢"字的邊緣,那里新添了道淺痕,像是被胭脂盒磨的,"黃門令說,
洛陽來的使者愛這調(diào)調(diào),看了高興,就能把歲貢再減三百萬石。"界碑突然劇烈地顫抖起來,
埋在土里的石根撞斷了三根蚯蚓。它想起建興六年的春天,諸葛亮站在它面前調(diào)兵,
羽扇尖點過石面的"漢"字:"這字便是底線,退一寸,便是負了先帝。
"那時的石縫里塞滿了蜀軍的箭鏃,每支箭桿都刻著地名——街亭、陳倉、五丈原,
像串不肯低頭的骨頭。長史楊儀曾勸丞相:"石頭而已,挪挪也無妨。
"諸葛亮卻指著石根周圍的蜀兵尸骨:"你看他們的肋骨,哪個不是指著北方?"可現(xiàn)在,
箭鏃早被宮人們挖去熔了銅,做成了劉禪玩投壺的箭矢。昨天還有個小黃門,
用胭脂在"漢"字上描眉形,說這石紋彎得正好,比洛陽時興的"遠山黛"還俏。
那胭脂是用南中蘇木做的,原本該染紅蜀軍的戰(zhàn)旗,此刻卻在石縫里暈成朵妖冶的花。
"丞相種的桑樹該結果了。"界碑的聲音悶得像被土埋著,"去年姜維將軍來,
說祁山的桑葉落進渭水,飄到對岸都發(fā)了芽。"董允的麻布停在半空。他望著宮墻的方向,
那里飄著劉禪新制的風箏,絹面上畫著魏吳蜀三國的地圖,用金線繡了個"合"字。
風箏線是用蜀錦織的,原本該做將士的鎧甲襯里,此刻卻被風扯得筆直,
把"合"字送向云端。"陛下說,桑葉能養(yǎng)蠶,魏人也愛吃絲綢,"他把麻布疊成小塊,
塞進袖中,"何必分什么你的我的。"界碑不再說話。它感覺石縫里的胭脂正往深處滲,
像滴不肯凝固的血。暮色降臨時,它聽見宮里傳來絲竹聲,
劉禪在教宮人唱魏地的《蒿里行》,唱到"白骨露于野"時,竟有人笑出了聲。
那笑聲撞在石面上,震得星圖里的北斗星石屑簌簌往下掉。
2 錦靴那只兔子總在卯時準時出現(xiàn)在界河邊。它的錦靴是姜維的親兵用廢棄的蜀錦縫的,
前掌繡的"漢"字用了七道線,后跟上的"魏"字被兔子自己啃掉了右半邊,露出灰白的毛。
這兔子通人性,是沓中屯田時姜維撿的,那時它還小,被蛇咬了腿,
姜維用自己的傷藥給它敷,說:"小東西,等你好了,替我盯著界碑。
""今日的水涼了三分。"兔子蹲在河卵石上,看著水里的倒影。界碑的影子在水里晃,
像條沒力氣的蛇。三天前它還立在河中央的淺灘,石頂?shù)?界"字能擋住西曬的太陽,
可現(xiàn)在,影子縮到了南岸,連河底的青苔都能蓋過它的輪廓。兔子的耳朵突然豎起來。
它聽見北岸的酸梅林里有動靜,孟獲的孫女阿月正踩著竹梯摘梅子,
銀鐲子在枝椏間撞出脆響。這姑娘的爺爺當年被諸葛亮擒了七次,
卻在臨終前把最肥的梅子樹種在了界河沿岸,說"看住這河,就像看住諸葛亮給的體面"。
阿月的銀鐲子是諸葛亮送的,內(nèi)側刻著"和"字,說是"漢蠻一家"的意思。"阿月!
"兔子用后腿拍著水面,水花濺濕了錦靴,"界碑又被挪了!"阿月抱著竹籃跳下梯子,
籃里的酸梅滾出來,在草地上蹦出紫黑色的印子。她跑到河邊,
望著南岸的界碑——那石頭明顯往南歪了半尺,原本嵌在石縫里的界河卵石,
現(xiàn)在全露在外面,像排沒了牙的牙齦。上個月剛挪過三尺,
現(xiàn)在河中央的石墩都快成了魏人的地盤,昨天還有個魏兵坐在上面釣魚,
釣竿上掛著蜀錦做的魚漂。"黃門官說,陛下要在北岸修個賞梅臺。
"阿月?lián)炱痤w裂了縫的酸梅,往嘴里塞。酸勁沖得她瞇起眼,眼淚卻順著臉頰往下掉,
"說要請洛陽的使者來賞梅,界碑擋路,就得挪。"兔子的爪子在岸上刨出個小坑。
它記得去年姜維來巡界,跪在界碑前,把額頭抵在石面上,說"臣在沓中種的麥子,
穗子都往北岸長,它們都比人有記性"。那時界碑還立得筆直,
石頂?shù)挠白幽苷寐湓诤又醒氲氖丈希癜巡豢掀某咦?。姜維的親兵給兔子換錦靴時,
總說:"等將軍北伐成功,就給你繡雙金靴子。""我去告訴姜將軍!"兔子轉身要跑,
錦靴卻被水草纏住了。阿月抓住它的耳朵,把顆最大的酸梅塞進它懷里。
梅子硬得像塊小石頭,涼得能冰透毛。"別去了,"她的銀鐲子在陽光下晃,
照出兔子錦靴上磨破的"漢"字,"昨天我看見姜將軍的親兵,
背著半車蜀錦往洛陽去——說是陛下要換魏人的胭脂水粉。"兔子愣住了。
它想起姜維的中軍帳,案上總擺著個錦囊,里面裝著根諸葛亮羽扇上的羽毛。
姜維說那羽毛能指方向,可上次它偷偷溜進帳里,看見羽毛指著南方,正對著成都的方向。
夜里,兔子蹲在界碑上。它看見三個黃門官舉著鐵鍬,把界碑又往南挪了兩尺。
泥土里的石根斷了,滲出乳白色的汁液,像在哭。領頭的黃門官腰間掛著個香囊,
里面裝著劉禪賞賜的酸梅干,是用阿月家的梅子做的,卻拌了魏地的糖霜,甜得發(fā)膩。
"石頭哪懂什么界限。"黃門官踢了踢界碑的底座,"陛下說了,只要有糖吃,
在哪不是過日子?"兔子突然撲上去,用牙咬住黃門官的褲腿。錦靴上的"漢"字蹭在泥里,
暈開片紅。黃門官一腳把它踢開,兔子滾到界河邊,懷里的酸梅掉進水,
河面上立刻浮起層紫黑色的霧——那是阿月爺爺說的"界河魂",只有界碑移位時才會出現(xiàn)。
霧里浮出無數(shù)影子:有關羽的青龍偃月刀在荊州城頭映出的殘陽,
有張飛在閬中軍營里震碎的酒壇,有諸葛亮在五丈原咳出的血染紅的地圖。兔子突然明白,
界碑不是石頭,是這些影子撐起來的骨頭。3 殘羽姜維的中軍帳總飄著股草藥味。
他的案頭堆著沓中屯田的文書,墨跡里混著點血絲——左手的舊傷又犯了,
是當年在冀城被郭淮射的箭傷,陰雨天就疼得攥不住筆。案角的錦囊敞著口,
露出根灰白色的羽毛,是諸葛亮羽扇上的,建興十二年五丈原撤軍時,被風刮進了他的甲胄。
"將軍,南邊的界碑又動了。"親兵進來時帶了股寒氣,甲片上的霜還沒化。
他懷里揣著個油紙包,里面是剛從成都捎來的蜀錦,"黃門令說,吳人派了使者來,
要咱們承認荊州歸他們,才肯幫著擋鄧艾的兵。"姜維用指尖蘸著燈油,在案上畫地形圖。
祁山的輪廓被他描了十七遍,筆尖的毛刺比鬢角的白發(fā)還多。"把這根羽毛送去永安宮,
"他把錦囊推過去,羽毛從袋口探出來,像只求救的鳥,"告訴陛下,建興五年,
丞相在這里畫過界碑的位置,墨跡還沒干。"親兵的腳步頓了頓。他解開油紙包,
里面的蜀錦繡著洛陽的牡丹,是劉禪賞的,說讓將軍做件新袍子。"將軍,
"親兵的聲音低得像埋在土里,"成都來的人說,董允大人......沒了。
"姜維的筆掉在案上,墨汁在地形圖上暈開,把祁山的山道糊成了片黑。
董允是上個月被劉禪罰去守陵的,只因他勸陛下別把南中的銅礦劃給魏人。
聽說他在昭烈帝陵前跪了三天,最后趴在那塊陪陵的界碑上,沒了氣。"他總說,
界碑是活的。"姜維撿起筆,卻怎么也握不穩(wěn)。他想起建興六年,董允還是個小參軍,
跟著諸葛亮巡界,看見界碑上的青苔都要小心翼翼地拂掉,說"這石頭記著先帝的血"。
那時的永安宮,階前的界碑總被打掃得干干凈凈,石縫里插著蜀錦做的幡,
風一吹就嘩啦啦地響,像在喊"還于舊都"。親兵在半路被攔了。黃門令把錦囊丟進泥水里,
羽毛沾了濁物,再也飛不起來。"陛下在看《許昌雜記》,"黃門令用靴底碾著羽毛,
"說里面寫了,魏文帝的獵場比咱們的南中還大,放著那么好的地界不占,
守著塊破石頭做什么?"他從袖里掏出塊玉佩,是用南中翡翠雕的曹丕像,"你看這玉多潤,
比那破石頭強百倍。"親兵沒敢回營。他把濕透的羽毛埋在界碑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