粉筆“咔”地折斷在黑板上，白色粉塵簌簌落下，在夕陽斜射的光柱里翻滾浮沉。高三（9）班教室里只剩下一種聲音：四十八支筆尖刮擦紙張的沙沙聲。
全息屏懸在黑板正上方，猩紅的數(shù)字醒目：223。高考倒計時。那紅色刺得視網(wǎng)膜發(fā)痛，每一次跳動都牽扯著錦文高中十五個畢業(yè)班、七百多名考生的神經末梢?？諝怵こ淼孟衲痰哪z體，混合著汗味、油墨味，還有一絲若有若無的金屬銹氣——來自江眠褲袋深處那枚冰涼的青銅鈴。
江眠指腹無意識地摩挲鈴身上盤繞的古老紋路，凹凸的觸感是唯一的錨點，直到一股突如其來的灼燙感猛地刺穿掌心！
嘶——
江眠倒抽一口冷氣，死死攥緊鈴鐺。不是錯覺！那冰涼的青銅此刻竟像一塊熱炭般燙手！
講臺上，周老師轉過身，撣了撣沾在舊西裝袖口的粉筆灰。鏡片后的目光沉甸甸地掃過臺下低垂的頭顱，掠過那些被題海熬得失去光澤的眼睛，最終投向窗外。暮色正吞噬著天際線，給遠處那座流線型的銀色巨構——天府智核——鍍上一層冰冷的余暉。它如同蟄伏在錦江之畔的鋼鐵巨獸，與教室里陳舊壓抑的時空格格不入。
“筆都放下。”周老師的聲音不高，略沙啞。他拿起講臺上磨得發(fā)亮的保溫杯，擰開蓋子的“咔噠”聲在落針可聞的教室里格外刺耳。“今天的課，到此為止?！?/p>
四十八顆腦袋茫然抬起。
周老師沒看學生，目光鎖著窗外那座象征未來的銀色巨構?！敖逃柯?lián)合科工委第1147號令，《2034年普通高等學校招生全國統(tǒng)一考試神經增強型考生分類實施方案》，今日零時生效。”他頓了頓，聲音里浸透了一種深重的疲憊，“本屆高考，將是全國第一屆依據(jù)考生神經模式分類選拔的考試?！?/p>
嗡——！
滿教室的同學開始交頭接耳騷動起來。前排的李薇猛地扶住眼鏡，鏡片后的手指微微發(fā)抖。王胖子手里的筆“啪嗒”掉在攤開的《五年高考·三年模擬》上，洇開一團墨跡。
周老師點開全息屏。猩紅的“223”旁邊，彈出一份蓋著鮮紅電子印章的文件。標題下方，一行加粗黑體字異常刺眼：所有考生按神經模式分為純生理類（P類）與神經增強類（E類），獨立考場、獨立命題、獨立劃線錄取。
“神經增強類（E類）考生，”周老師的聲音像冰冷的解剖刀，精準地切入騷動，“可在考試中使用非植入式腦機接口輔助單元?！笔疽鈭D展開：右側考場內，考生端坐，耳后貼著硬幣大小的各色接口裝置，太陽穴連接著纖細的感應線纜，閉目凝神，額頭有幽藍微光閃爍。
“功能包括：限定范圍開源數(shù)據(jù)庫實時檢索、高級邏輯架構推演輔助、多線程思維并行處理優(yōu)化、及抗焦慮神經調節(jié)?！彼D了頓，目光掃過臺下幾張瞬間失血的臉，“同時，E類數(shù)、理、綜合科目難度系數(shù)上調35%，語文增設神經增強倫理辨析大題，歷史卷面信息量增加50%?！?/p>
“憑什么？！”后排一個男生猛地捶桌站起，脖子青筋暴突，“這不公平。我們適配腦機接口，家里花了不少錢，不就是想高考成績更上一層樓嗎？”
“公平？”周老師鏡片后的目光銳利如針，“前年，南城一中有考生植入未公開的‘灰市’神經芯片，包攬全省物理大類全科滿分。去年，七中‘神童’靠耳后接口實時調用AI解題模型，數(shù)學滿分?！彼脫羝聊?，調出一張新聞截圖：一個笑容張揚的少年耳后閃著金屬冷光，標題是《腦機接口首戰(zhàn)告捷，天才少年問鼎理科狀元》。
“家長聯(lián)名抗議信塞爆了教育廳數(shù)據(jù)通道！這就是你們要的‘公平’？！”周老師反問道。
教室死寂，只余粗重喘息。王胖子頹然趴倒，臉埋進臂彎。李薇死死咬著下唇，盯著自己模擬卷上刺眼的紅叉。
江眠感到褲袋里的青銅鈴再次灼燙！他心里輕松下來，畢竟，不再跟配備了腦機接口的同學競爭，自己的學習成績就突顯優(yōu)異了。他下意識看向斜后方靠窗的位置。
林晞坐在那里。
林晞依舊安靜。夕陽的金暉勾勒著她沉靜的側影，長睫低垂，在眼下投出小片陰影。她沒有看文件，沒有看激動的同學，只是靜靜望著窗外暮色中的天府智核。唯有膝上緊握的拳頭，指關節(jié)繃得失去了血色。
“分類，是維護高考公平正義的新舉措?！敝芾蠋熇^續(xù)說道，“P類考生，拼的是這十二年寒窗苦讀。E類考生，提前享用腦機接口帶來的高效學習模式，拼的是哪家產品更強。雖然神經增強型考生前幾屆占了便宜，但也嘗到了技術成熟過程中的苦?！彼{出一份圖表，血紅色的數(shù)據(jù)柱觸目驚心：【神經接口排異反應報告率：18.7%】、【神經增強型學生的記憶碎片化發(fā)生率：同比上升280%】。
“沒有配備腦機接口的P類考生現(xiàn)在還有一個好消息！”周老師又補充道，“P類考生被錄取到各高校本科生后，為彌補與E類考生的學習能力鴻溝，由國家免費為其適配經教育部認證的‘啟明’I型非植入式腦機接口輔助單元。當然，考入高校的同學也可以拒絕適配?！?/p>
“明天上午九點，‘孔明’中樞將發(fā)布本屆E類考生資質審核最終名單。未在名單者，高考期間嚴禁攜帶、激活任何神經增強設備，違者終身禁考。”周老師放下電子教鞭，拿起半截粉筆，轉身在黑板上重重寫下兩個遒勁大字：慎擇。粉筆灰簌簌落下，混入夕陽的光柱。
“今日作業(yè)，”他背對著學生，聲音沙啞，“默寫《滕王閣序》篇末段。用筆，寫在紙上?！彼桃鈴娬{了最后四個字。
下課音樂聲響起。人群像潮水涌出教室。王胖子撞開椅子沖出去。李薇默默將桌上小山般的習題冊塞進書包，指尖顫抖。
江眠最后一個起身。褲袋里的青銅鈴歸于冰冷，只留下掌心隱隱的刺痛。他走到門口，林晞正站在那里，目光穿透喧囂，投向窗外。天府智核的輪廓在暮色中亮起無數(shù)幽藍的指示燈。
“江眠，”林晞的聲音很輕，像問他又像問風，“你有沒有想過，當知識像自來水一樣擰開龍頭就能得到，我們…還剩下什么？”
江眠順著她的目光望去。天府智核的陰影巨大無比。他握緊口袋里的青銅鈴，那古老的紋路貼著滾燙的掌心，像一個來自時空深處的、冰涼的詰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