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點的晚自習(xí)結(jié)束鈴聲，撕裂了錦文中學(xué)沉沉的寂靜。教學(xué)樓瞬間沸騰起來，人聲、腳步聲、拉鏈開合聲匯成兩股疲憊而喧囂的人流，一股住校生涌向通往宿舍區(qū)的林蔭道，另一股走讀生流向?qū)W校大門回家。
江眠小組今天值日，晚自習(xí)后做完教室清潔，他與張一山等同學(xué)告了別，獨自站在教室門口，手里緊緊攥著那片林晞傍晚時給他的銀杏葉。指尖還能感受到遞來時那微涼的、屬于林晞的觸感。他深吸了一口帶著夜露寒意的空氣，走出校門，拐進了不遠處錦城大學(xué)家屬區(qū)深處迷宮般的小路。
路燈稀疏，光線昏黃而吝嗇，勉強照亮腳下坑洼的水泥路面。兩旁是有些年頭的老式紅磚樓，爬山虎的枯藤在夜風(fēng)中發(fā)出窸窸窣窣的聲響，如同垂暮老人的低語。空氣里彌漫著飯菜殘余的油膩氣息和深秋特有的、泥土與腐敗落葉混合的味道。
他憑著模糊的記憶，終于找到了那棟爬滿枯藤的三層紅磚小樓。林晞家就在一樓?；椟S的路燈光暈像一層薄紗，勉強籠罩著門前那幾級冰冷的青石臺階。
臺階上，蜷縮著一個單薄的身影。
是林晞。
她將臉深深埋進并攏的膝蓋里，肩膀無聲地、劇烈地抽動著。校服外套滑落了一半，露出里面單薄的毛衣。書包散落在腳邊，拉鏈敞開著，幾本書和筆記本滑了出來。
最刺眼的是，那本厚重得有些突兀的《三星堆祭祀符號與早期認知科學(xué)猜想》攤開在冰冷的地面上，書頁被夜風(fēng)吹得嘩啦作響。而就在攤開的書頁間，一張泛黃卷邊的舊照片滑落出來，靜靜地躺在昏黃的光暈里。
江眠的心猛地一沉，腳步放得更輕，幾乎是屏住呼吸走過去。
照片上，一個穿著卡其色工裝、戴著眼鏡、笑容溫煦儒雅的年輕男人，正抱著一個約莫四五歲、扎著羊角辮、笑得眼睛彎成月牙的小女孩。背景不是溫馨的公園或游樂場，而是一個巨大的、泥土裸露的考古探方！探方深處，隱約可見一扇由巨大、粗糙、刻滿無法辨識符號的青色條石壘成的門狀結(jié)構(gòu)！那扇門，即使是在這張模糊的舊照片里，也透著一股沉重、冰冷、拒人千里的氣息。江眠瞳孔驟縮——他認得那個地方！父親書房的資料里提到過，三星堆遺址最深處、編號X區(qū)的那個探方，因不明原因被長期封鎖，在考古界諱莫如深，被稱為“青銅之門”或“禁忌之門”。照片角落，一行褪色的中性筆字跡依稀可辨：“晞晞五歲，X區(qū)留念。林明。2020.10.18”。
林教授！林晞的父親！他失蹤前就在研究那個地方！
夜風(fēng)吹過枯藤，發(fā)出嗚咽般的聲響。林晞似乎沒有察覺到有人靠近，壓抑的啜泣聲從她緊埋的膝蓋間溢出，細碎而絕望，像受傷小獸的悲鳴。
江眠蹲下身，動作輕得不能再輕。他沒有立刻去碰她，只是小心地將滑落的校服外套輕輕披回她肩上。最后，他的目光落在那張泛黃的照片上。指尖觸到冰涼的相紙，仿佛也觸到了照片背后那段被塵封、被刻意遺忘、卻始終如影隨形的往事。
“林晞…”他的聲音很輕，卻異常清晰。
林晞的身體猛地一僵，抽泣聲戛然而止，抬起頭。路燈昏黃的光線勾勒出她蒼白的臉，眼眶紅腫，臉上淚痕交錯，嘴唇被咬得失去了血色?？吹绞墙?，她眼中閃過一絲猝不及防的慌亂和狼狽，下意識地想抬手擦眼淚，手指卻僵硬得無法動彈。
“你…你怎么來了？”她的聲音嘶啞干澀，帶著濃重的鼻音，試圖掩飾，卻更顯脆弱。
江眠沒有回答她的問題，只是將那張泛黃的照片輕輕撿起，遞到她面前。他的目光平靜而溫和，像夜色下深潭的水，沒有探究，只有沉靜的陪伴?！澳惆职?？”他輕聲問，目光落在照片上那個笑容溫煦、抱著幼年林晞的男人身上。
林晞看著照片，眼神瞬間被巨大的悲傷和茫然淹沒。她顫抖著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接過那張承載著遙遠溫暖和冰冷現(xiàn)實的薄紙，指尖拂過父親年輕的臉龐，拂過自己無憂無慮的笑容，最后，停留在那片模糊卻令人心悸的“青銅之門”背景上。淚水再次無聲地洶涌而出，大滴大滴砸落在泛黃的相紙上。
“他…兩年前…在X區(qū)…失蹤了?！绷謺劦穆曇羝扑椴豢?，每一個字都像用盡了全身力氣，“沒有遺體…沒有遺物…什么都沒有…就像…就像被那扇門吞掉了一樣…” 她緊緊攥著照片，仿佛要將這唯一的影像烙印進靈魂深處。
江眠沉默地聽著。他想起了自己口袋里那枚同樣來自三星堆的青銅鈴，想起了父親偶爾提及X區(qū)時諱莫如深的神情。一種冰冷的寒意順著脊椎悄然爬升。
“我媽…”林晞深吸一口氣，努力平復(fù)哽咽，聲音里帶著一種深深的無力感，“她不許我提，不許我問，不許我碰任何關(guān)于三星堆、關(guān)于X區(qū)的東西…她就像…就像要把爸爸徹底抹掉一樣…家里的照片…他的書…他的筆記…全都被我媽鎖起來了…” 她猛地抬起頭，紅腫的眼睛里燃燒著痛苦、不解和壓抑已久的憤怒，“為什么？！那是我爸啊！他是我爸??！”
江眠的心被狠狠揪緊。他伸出手，沒有碰她顫抖的肩膀，只是輕輕握住了她冰涼的手指。那雙手，白天還遞給他一片純粹的銀杏葉，此刻卻冷得像冰?！耙苍S…阿姨有她的苦衷。”他斟酌著字句，聲音低沉而穩(wěn)定，像磐石，“也許…她知道一些事情，害怕你受到傷害？”
“傷害？”林晞像被刺了一下，猛地抽回手，聲音陡然拔高，帶著絕望的尖銳，“還有比這樣不明不白地失去他更大的傷害嗎？！還有比被最親的人強迫遺忘更大的傷害嗎？！” 她激動地指著地上那本攤開的《三星堆祭祀符號》，“我只有這個了！只有這本他送我的書！我只能偷偷看！偷偷找！我想知道…想知道他最后到底看見了什么！想知道他…他是不是還…還在某個地方…” 后面的話被洶涌的淚水堵住，她再也說不下去，只能發(fā)出破碎的嗚咽。
昏黃的路燈下，她的身影單薄得像一張紙，被巨大的悲傷和無力感壓得搖搖欲墜。
就在這時，小樓那扇緊閉的防盜門“吱呀”一聲被從里面拉開。
明亮的LED燈光線從門內(nèi)傾瀉出來，勾勒出一個高挑、清瘦、戴著細框眼鏡的中年女人身影。她穿著一件質(zhì)地精良的米白色羊絨開衫，氣質(zhì)沉靜，正是林晞的母親，錦城大學(xué)建筑系的蘇文清教授。她臉上沒什么表情，鏡片后的目光平靜地掃過臺階上哭泣的女兒，掃過地上攤開的書和照片，最后落在蹲在一旁的江眠身上。
那目光很淡，卻帶著一種洞悉一切的、無形的壓力。
“晞晞，”蘇教授的聲音不高，語調(diào)平穩(wěn)得沒有一絲波瀾，像在陳述一個與己無關(guān)的事實，“很晚了，回家?！彼囊暰€落在林晞攥在手里的照片上，眼神幾不可察地暗了一瞬，隨即恢復(fù)如常，沒有責(zé)備，也沒有詢問。
林晞像是被這平靜的聲音凍結(jié)了，哭泣聲瞬間止住。她抬起頭，淚眼朦朧地看著門口的母親，嘴唇翕動了幾下，最終卻什么也沒說，只是死死咬著下唇，任由淚水無聲滑落。她猛地彎下腰，幾乎是搶一樣飛快地將地上的《三星堆祭祀符號》塞進書包，拉鏈都顧不上拉好，然后看也沒看江眠，低著頭，像一縷游魂般，擦著母親的身體，沖進了家門。
臺階上只剩下江眠，和那片遺落在冰冷石面上的、純粹的金黃銀杏葉。
蘇教授的目光這才完全落在江眠身上。她沒有說話，只是靜靜地看著他，眼神像深秋的潭水，平靜無波，卻又深不見底，仿佛能穿透人心?；椟S的光線在她臉上投下淡淡的陰影。
江眠感到一股無形的壓力。他站起身，禮貌而平靜地迎上蘇教授的目光：“蘇阿姨，你好！”
蘇教授微微頷首，算是回應(yīng)。她的視線掠過地上那片孤零零的銀杏葉，又回到江眠臉上，停留了幾秒。那眼神里似乎有審視，有探究，還有一種極其復(fù)雜的、難以言喻的情緒一閃而過。
最終，她沒有說什么，只是再次點了點頭，轉(zhuǎn)身，無聲地退回了門內(nèi)。
咔噠。
門被輕輕合攏，嚴絲合縫。
昏黃的路燈下，只剩下江眠一人，和這片被遺棄的秋夜。他彎腰撿起地上那片金黃的銀杏葉，指尖冰涼。抬頭望向林晞家緊閉的房門，窗戶后面拉著厚厚的窗簾，透不出一絲光亮。
靜靜的家屬區(qū)深處，只有夜風(fēng)穿過枯藤的嗚咽。他握緊了手中的銀杏葉，也握緊了口袋里那枚溫?zé)岬那嚆~鈴。那扇冰冷的“青銅之門”和林晞母親深潭般的眼神，在他心頭投下沉甸甸的陰影。林晞父親失蹤的真相，似乎遠比想象中更加幽深、更加冰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