衙役去周家走了一趟,回來后只說一切如常,并無半點異樣。此事便被林知遙當(dāng)做一樁無聊的鬧劇,扔在了一邊,不再過問。
可司馬燼卻放不下。
他在文書房里,將那份草草記錄的案卷又看了一遍。他的指尖,在那三個字——“蘇青檀”上,輕輕劃過。
鄰居,未聞異響。
周家鬧鬼鬧得雞飛狗跳,作為一墻之隔的鄰居,這位茶樓老板娘卻什么都沒聽見。這本身就很不尋常。
司馬燼決定,他要親自去見一見這個女人。
他找了個借口,說是案卷記錄不詳,需要向當(dāng)事人再核實一些細(xì)節(jié),便拿著一份空白的卷宗,離開了縣衙。他沒有直接去周家,而是拐了個彎,走向了周家隔壁那座臨街的兩層小樓。
樓上是住家,樓下便是清風(fēng)茶樓。
還未走近,一股茶葉的清香就混雜著市井的喧囂,撲面而來。茶樓的門面不大,但擦得干干凈凈,門口掛著兩盞寫著“清風(fēng)”二字的燈籠。
司馬燼整理了一下自己那件半舊不新的長衫,咳嗽了兩聲,讓自己看起來更像一個常年抱病的文弱書生,然后才邁步走了進(jìn)去。
茶樓里很熱鬧。說書先生正在臺上唾沫橫飛地講著前朝的段子,引得滿堂喝彩。跑堂的伙計端著茶盤,在桌椅間靈活地穿梭。算盤聲,說話聲,茶杯碰撞聲,混成一片。
司馬燼的目光在茶樓里掃了一圈,最后落在了柜臺后面。
那里站著一個女人。
她穿著一身湖綠色的布裙,烏黑的頭發(fā)用一根簡單的木簪綰住。她正低著頭,撥動著算盤,手指纖長,動作又快又穩(wěn)。聽到有客人進(jìn)來,她抬起了頭。
司馬燼看清了她的臉。那是一張很漂亮的臉,眉眼如畫,但又不僅僅是漂亮。她的嘴角帶著一絲恰到好處的笑意,看著每一個客人,都讓人覺得親切??僧?dāng)她的目光掃過司馬燼時,司馬燼卻察覺到那笑意之下,有一種審視的味道。
她的眼神很亮,像是一汪深潭,看不見底。
“客官,一位嗎?里邊請。”她的聲音很好聽,清脆,利落。
司馬燼趕緊低下頭,做出有些怯懦的樣子,走到一個靠窗的角落坐下。
“一壺……一壺最便宜的粗茶就好?!彼麑η皝碚泻舻幕镉嬚f。
很快,一壺茶被送了上來。司馬燼握著溫?zé)岬牟璞?,卻沒有喝,只是看著窗外。他的余光,始終留意著柜臺后的那個女人。
她就是蘇青檀。
她處理事情熟練而周到。有客人為了一文錢的茶錢爭吵,她幾句話就化解了矛盾,讓雙方都體面下臺;有伙計不小心打碎了茶碗,她沒有責(zé)罵,只是遞過去一塊抹布,又安排人給客人換了新茶。
她就像一只不知疲倦的蝴蝶,在這間小小的茶樓里穿梭,將一切都打理得井井有條。
司馬燼判斷,這是一個很聰明的女人。
他喝了口茶,茶水很澀。他放下茶杯,站起身,拿著手里的卷宗,慢吞吞地走向了柜臺。
蘇青檀看到他過來,臉上的笑容又浮現(xiàn)出來:“客官,可是茶水不合口味?”
“不……不是。”司馬燼弓著身子,將卷宗遞了過去,做出公事公辦的樣子,“店家,我是縣衙的文書。前幾日,你隔壁的周老板報案,說家中不寧。衙門派人來問過話,記錄有些潦草,我……我來再核實一下?!?/p>
他的姿態(tài)放得很低,像一個剛?cè)胄校k事特別認(rèn)真的小吏。
蘇青檀的目光落在卷宗上,然后又抬起來,看著司馬燼。那目光很直接,讓司馬燼覺得自己的偽裝似乎都要被看穿。
“原來是官爺?!彼α诵?,但那笑意和剛才對著其他客人時,有了細(xì)微的不同,“官爺辛苦了。只是,這件事,民女實在不知。我這茶樓,白日里人聲鼎沸,夜里關(guān)了門,我便直接上樓歇息了,睡得沉,確實沒聽到什么哭聲。”
她的話說得滴水不漏,和案卷上的記錄一模一樣。
“是嗎……”司馬燼故意拉長了聲音,做出思考的樣子,“可周老板說,那哭聲凄厲,夜半三更都能聽見。店家與他只隔著一堵墻,當(dāng)真……一點都未曾察覺?”
他一邊說,一邊抬起頭,直視著蘇青檀的眼睛。
這一次,他清晰地看到,在她那雙平靜的眼眸深處,閃過了一絲極快的東西。那不是驚訝,也不是疑惑,而是一種警覺。
一閃即逝。
“官爺說笑了,”蘇青檀臉上的表情沒有任何變化,依舊是那副溫和的樣子,“許是周老板平日里思慮過重,聽錯了也未可知。畢竟,他家生意做得大,煩心事也多?!?/p>
她輕描淡寫地就把問題推回給了周通。
司馬燼知道,再問下去,也問不出什么了。這個女人的防備心很重,嘴巴比他想象的還要嚴(yán)實。
他點點頭,收回了卷宗:“既如此,便是在下唐突了。多謝店家配合?!?/p>
他說著,準(zhǔn)備轉(zhuǎn)身離開。
就在他轉(zhuǎn)身的那一刻,他像是被茶水的蒸汽嗆到,猛地咳嗽起來。身體因為咳嗽而彎了下去,袖口里,一塊洗得有些發(fā)白的藍(lán)色布手帕,悄無聲息地滑落,掉在了地上。
手帕正好落在蘇青檀的腳邊。
他像是沒有察覺,捂著嘴,還在斷斷續(xù)續(xù)地咳嗽著。
蘇青檀低頭看了一眼地上的手帕,然后彎下了腰。
她撿起了那塊手帕。
“官爺,你的東西?!彼咽峙吝f了過來。
司馬燼這才停止咳嗽,一臉窘迫地轉(zhuǎn)過身,伸手去接。
“多謝……多謝店家……”
他的指尖,在接過手帕的時候,輕輕地觸碰到了她的指腹。
只是一瞬間的接觸。
司馬燼的身體不易察覺地僵了一下。他感到一股微弱的氣息,順著兩人接觸的地方,被他捕捉到了。
他立刻收回手,把手帕塞進(jìn)袖子,臉漲得通紅,像是做了什么丟人的事?!案孓o,告辭?!彼f完,便頭也不回地快步走出了茶樓。
他能感覺到,背后那道審視的目光,一直跟隨著他,直到他消失在街角。
回到自己那間破舊的小屋,司馬燼關(guān)上了門。
他靠在門板上,長長地出了一口氣。之前那副懦弱的樣子瞬間消失不見,他的眼神變得深邃。
他攤開手,看著自己的指尖,那里似乎還殘留著與蘇青檀接觸時的感覺。
他成功了。
他得到了審判她所需要的“信物”——那一次短暫的接觸。
這個女人,一定有問題。她或許和周家鬧鬼之事無關(guān),但她一定知道些什么。她的鎮(zhèn)定,她的警覺,都說明她絕不是一個普通的茶樓老板娘。
夜色,很快就降臨了。
司馬燼躺在床上,閉上了眼睛。
他的意識,開始下沉,穿過現(xiàn)實與虛幻的邊界。
宏偉的黑色宮殿,再次出現(xiàn)在他的感知之中。他端坐在高高的寶座上,俯瞰著下方無盡的黑暗。
罪惡簿,自動浮現(xiàn)在他的手中。
他伸出手指,在書頁上輕輕一點。
他沒有去想周通,也沒有去想那個所謂的“鬼宅”。
他的腦海里,清晰地浮現(xiàn)出蘇青檀那張帶著淺笑的臉,和她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睛。
他想知道,這張美麗的面孔下,到底隱藏著什么樣的秘密。
他心念一動。
閻羅天子殿中,一個無形的聲音,跨越了空間的阻隔,向著清風(fēng)茶樓的方向,發(fā)出了威嚴(yán)的召喚。
今夜,他要審的,不是鬼,也不是罪犯。
他要審一個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