篝火的火星子噼啪炸響,濺起細碎的紅點,像是夜色里跳動的血。
陳景玄縮在鹽袋后,嘴里的干餅突然變得像石子,硌得牙根發(fā)酸。
他咽下一口,喉嚨像被粗糲的沙子刮過。
“施大人手底下的暗樁都布到襄陽城了,”個絡(luò)腮胡商客灌了口酒,喉結(jié)滾動時,刀疤從下頜爬到耳后,酒液順著胡須滴落,在火光中泛著油亮的光。
“說是要抓個建康逃出來的陳姓幼童——陳國公那支的余孽,你說巧不巧?”
陳景玄的指甲掐進掌心,指節(jié)泛白。
他能聽見自己耳膜鼓動的聲音,像戰(zhàn)鼓在腦子里敲,震得太陽穴突突直跳。
前半夜商客們聊《白馬賦》時,他還攥著胸口的殘頁發(fā)燙,這會兒倒像被人兜頭澆了盆冰水,冷得連呼吸都凝了霜。
奶娘臨終前塞給他的夾層里,除了殘頁,還有半塊刻著“陳”字的玉牌,此刻正硌著他的肋骨,疼得發(fā)慌。
他低頭,隱約能摸到布料下凸起的邊緣,像一塊未愈合的舊傷。
“施文慶那老匹夫,”另個商客呸了聲,往火里扔了根枯枝,火星子炸開,灰燼撲簌簌落下。
“當年陳國公救過他命,轉(zhuǎn)頭就帶人抄了陳家滿門。”
陳景玄的后頸起了層雞皮疙瘩。
他記得八歲生辰那晚,奶娘背著他翻后墻時,他回頭望了眼——父親的官服被血浸透,像團燒紅的炭,母親的金步搖滾在青石板上,叮鈴作響。
那聲音像是從很遠的地方傳來,卻在耳邊不斷放大。
現(xiàn)在商客的話像把刀,把那些模糊的碎片重新拼起來,割得他眼眶發(fā)酸。
“那小崽子要是被抓住……”絡(luò)腮胡壓低聲音,火光照得他的刀疤忽明忽暗,像一張活過來的面具。
“施大人說了,活要見人,死要見骨?!?/p>
陳景玄的手指蜷成拳。
他能感覺到鹽袋粗糙的麻線蹭著手背,像奶娘臨終前攥著他的手,指甲幾乎要陷進他肉里:“玄兒,你要活,要像塊石頭,沉到泥里,等水靜了再浮上來?!?/p>
他把殘頁往懷里按了按,殘頁邊角硌著心臟,一下,兩下,像在敲警鐘。
紙張的觸感依舊溫熱,仿佛還帶著父親最后一次撫摸他額頭時的溫度。
商客們的話還在飄,他卻聽不清了。
夜風掀起他的破斗篷,他這才驚覺后背全濕了,冷汗順著脊梁骨往下淌,像是有無數(shù)只螞蟻在爬。
他往鹽袋更深處縮了縮,斗篷帽子壓得低低的,只露出半張沾著草屑的臉——得像塊石頭,得讓所有人都看不出他是塊會蹦的石子。
晨霧像浸了水的棉絮,裹著商隊的車轱轆。
車輪碾過濕土,發(fā)出沉悶的咯吱聲,像是某種沉重的心跳。
“老周,你侄兒昨兒沒跟丟吧?”打頭的馬夫甩著鞭子,鞭梢掃過陳景玄腳邊的石子,發(fā)出“啪”的一聲輕響。
陳景玄抬頭,看見個裹著灰布頭巾的商販正揉著眼睛——是昨晚烤野兔時總往他這邊瞄的瘦高個。
他咽了口唾沫,喉嚨干澀得像要裂開。
瘦高個顯然被問懵了,張了張嘴,又迅速閉上。
風掠過他頭頂?shù)目葜?,發(fā)出“沙沙”的響聲。
陳景玄的心跳到了嗓子眼。
他想起奶娘教他的“應聲蟲”法子:“叔父,我昨兒在茶棚等您,可您的騾子跑太快了?!彼室獍选笆甯浮眱蓚€字咬得含糊,帶著點哭腔,像被嚇壞的小崽子。
瘦高個的喉結(jié)動了動。
他掃過陳景玄的眼神里有猶疑,但很快被不耐煩蓋住——商隊里多張吃飯的嘴不算大事,尤其這小崽子瘦得像根麻稈。
“別添亂。”瘦高個甩下句話,轉(zhuǎn)身去拴馬。
陳景玄松了口氣,手指悄悄摳住斗篷里的玉牌——他現(xiàn)在是“小九”,是老周的遠房侄兒,是跟著商隊去荊州投親的窮小子。
日頭爬到頭頂時,陳景玄的后頸開始發(fā)燙。
他跟著商隊走在土路上,眼角余光總瞥見個穿青布短打的男人。
那男人腰里別著把短刀,刀鞘磨得發(fā)亮,每隔半柱香就回頭望一眼——不是看后面的馬車,是看隊伍里的人。
更要緊的是,陳景玄記得這人的下巴有顆黑痣,昨晚在人市,他親眼看見這顆黑痣湊在趙三耳邊說話。
“趙三是牙人,專替施文慶找細作。”奶娘的話突然在耳邊炸響。
陳景玄的腳步頓了頓,又裝作被石子絆到,踉蹌著扶住車轅。
他盯著青布男人的鞋——新納的千層底,鞋尖沾著建康城特有的紅土。
建康到襄陽,快馬也要七日,這男人的鞋底還沒磨破,分明是剛追來的。
商隊在河邊歇腳時,青布男人蹲在離陳景玄三步遠的地方喝水。
陳景玄數(shù)著他的喉結(jié)動了十七下,數(shù)到第十八下時,男人的目光掃過來。
他趕緊低頭,用指甲在掌心畫“逃”字——得在天黑前跑,趁商隊扎營時。
月亮剛爬上樹梢,陳景玄就蹲在茅廁邊發(fā)抖。
夜風夾著泥土與腐葉的氣息鉆進鼻腔,他打了個寒戰(zhàn)。
“叔父,我肚子痛?!彼嬷亲樱曇衾飵е耷?。
瘦高個揮了揮手,繼續(xù)和馬夫喝酒。
陳景玄貓著腰往林子里鉆,他記得奶娘說過:“要跑,就往風來的方向跑,火把的煙會迷他們的眼;要藏,就找螞蟻多的樹,蟲鳴能蓋腳步聲?!?/p>
林子里的露水打濕了褲腳,他的腳底板被碎石扎得生疼。
每走一步,腳底都像踩著針,但他不敢停下。
他摸黑折了根樹枝,在泥地上畫路線——東有河,西有坡,南是往荊州的官道,北……北是襄陽城,施文慶的暗樁肯定在北邊。
他咬著牙往南走,樹枝在地上劃出歪歪扭扭的線,像條垂死的蛇。
“沙沙——”
陳景玄的呼吸頓住。
他貼著棵老松樹,樹皮扎得后背生疼。
腳步聲越來越近,是青布男人的鞋——他聽得出那鞋底蹭過草葉的聲響,和白天在土路上一模一樣。
他閉緊眼,把殘頁按在胸口,能聽見自己的心跳蓋過了蟲鳴。
腳步聲在離他五步遠的地方停住了。
陳景玄能聽見男人的喘息聲,帶著點哨音,像肺里有塊痰。
他甚至能想象男人的手按在刀柄上,指節(jié)因為用力泛白。
時間變得像黏在鞋底的泥,又慢又沉。
“嗤——”
火星子突然在左邊亮起。
陳景玄瞇起眼,看見林子里有堆未滅的篝火,是其他商隊留下的。
火光映出枯枝與落葉的影子,像無數(shù)只伸出的手。
男人罵了句,往那邊跑過去。
陳景玄趁機貓腰往南鉆,樹枝刮過臉,在他左頰劃出道血痕,他卻覺得痛快——疼著,說明還活著。
廢棄草屋的梁上結(jié)著蜘蛛網(wǎng),月光從破窗漏進來,像撒了把碎銀。
他倚著墻坐下,從夾層里摸出《白馬賦》殘頁。
殘頁邊角被他摸得發(fā)亮,上面的字在月光下泛著黃:“白馬踏雪歸,舊夢不可棄”。
他記得父親教他讀賦時,指尖點著這行字,眼里亮得像有星子:“玄兒,這是陳家的骨,是要刻在你命里的?!?/p>
他的手指撫過“舊夢”兩個字,突然發(fā)現(xiàn)墨跡比別處深——父親當年寫的時候,筆尖在這兩個字上頓了三頓。
他把殘頁對著月光,看見背面有淺淺的壓痕,像用指甲劃的:“藏玉于荊,待時破繭”。
陳景玄的手開始發(fā)抖。
他摸出半塊玉牌,月光下,“陳”字的刻痕泛著冷光。
“藏玉于荊”,荊是荊州,是他要去的地方。
他把殘頁和玉牌貼在臉上,殘頁的紙紋蹭得他鼻尖發(fā)癢,像父親當年刮他鼻子時的胡茬。
“我會活下去...”他對著月光輕聲說,聲音啞得像破風箱,“我會回來?!?/p>
草屋外的風突然大了。
陳景玄聽見遠處傳來狗叫,不是商隊的狗,是村里的狗——荒村的狗。
他把殘頁和玉牌重新塞回夾層,拍了拍衣服上的草屑。
月光照在他左頰的血痕上,像朵開敗的紅梅。
他推開門,風卷著草屑撲進來,遠處的荒村在夜色里影影綽綽,像頭沉睡的獸。
陳景玄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往那方向邁出第一步——他知道,那里藏著他的下一個名字,下一段人生,和那匹還沒出現(xiàn)的白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