燭火在銅燭臺里打了個旋,燈花噼啪炸開,火星子濺在殘卷邊緣,帶著微焦的氣息撲面而來。
陳景玄本能地縮了縮手,卻仍是將紙頁往懷里帶了帶,指尖觸到紙面,粗糲如枯葉,
仿佛能聽見歲月在紙上的沙沙聲。檀木匣的銅鎖還敞著,綠銹在案幾上蹭出一道暗痕,
像道未愈的傷疤,在昏黃的燭光下泛著冷光?!瓣愂稀彼p聲念出那兩個字,
喉結(jié)上下滾動,后槽牙咬得發(fā)酸,聲音低得幾乎像是從胸腔里擠出來的。
八歲那年的記憶突然涌上來——父親書房里那方“忠武”匾額,墨色沉得像凝固的血,
他曾趴在書案上看父親揮毫,筆尖在“陳”字最后一豎收筆時,總會微微頓住,
帶出個極小的鉤。那時父親的筆尖掃過紙面的沙沙聲,和父親低沉的呼吸,
至今仍在他耳畔回響。此刻殘卷上的“陳”字,起筆處的飛白竟與那鉤痕如出一轍,
仿佛是父親的手筆。周元的手還按在他手背,枯樹皮似的指節(jié)壓得他生疼,
掌心甚至能感受到老吏手背的粗糲紋理。老吏的呼吸聲突然重了,
帶著經(jīng)年舊疾的嘶鳴:“景玄,你可知這殘卷為何在我這兒?”陳景玄沒答話。
他的指甲掐進掌心,隔著粗布短衫都能感覺到心跳撞著肋骨,
每一次跳動都像是從胸腔深處傳來,震得他耳膜嗡嗡作響。十年前那個雪夜,
奶娘背著他從火場里爬出來時,他也是這樣攥著拳頭——母親的頭簪扎進他掌心,
血珠子滲進粗布襁褓,和現(xiàn)在殘卷上暗紅的痕跡,顏色竟一般無二。
那種溫熱的、黏膩的觸感,仿佛又從記憶深處翻涌而來。紙頁在指尖沙沙作響,
像是枯葉被踩碎的聲音。第二頁是證人證詞,墨跡被水浸得模糊,
“陳府二管家”、“西跨院起火時辰”這些字卻清晰如刀,仿佛是刻在紙上的一道道傷口。
第三頁是驗尸記錄,“男丁三十七口,女眷二十八口”的數(shù)字刺得他眼眶發(fā)燙,
最后一行“主謀未明,證據(jù)封存”的朱批下,蓋著半枚襄陽府的官印,紅得像要滴出血來,
映得他眼底泛起血絲?!笆昵拔耶斂h令,這案子查到一半,上頭突然發(fā)下密令,
說‘陳氏余黨謀逆’。”周元抽回手,摸出旱煙袋,火鐮擦出的火星子映得他眼窩更深了,
“我去大牢提審主犯,人已經(jīng)沒了。喉管被割斷,傷口齊整得像用官刀割的。
”陳景玄的指尖停在“陳氏余黨”四個字上。他想起昨日在縣衙門抄律令,
看見去年的謀反案卷宗,“余黨”二字總被濃墨涂得發(fā)皺,仿佛寫的人恨不得把紙戳個窟窿。
那種壓抑的憤怒和恐懼,此刻在他心中翻騰?!跋壬彼曇舭l(fā)啞,
喉嚨干澀得像是被火燒過,“這案卷,和我奶娘說的……”“別問。
”周元突然把旱煙袋重重磕在案上,火星子濺在陳景玄腳邊,燙得他一顫,
“你奶娘能活下來,是因為她抱著你躲進了柴房的地洞。你能活下來,
是因為施文慶要斬草除根時,襄陽太守正好遞了加急文書說‘陳氏余孽已誅’。
”更夫的梆子聲從窗外傳來,三更、四更,陳景玄也不知自己抄了多久。
他把殘卷內(nèi)容在心里默了七遍,連證人“劉二”的結(jié)巴證詞都記得分毫不差,
連那些字句間的停頓、語氣都仿佛還在耳邊回響。天快亮時,他把殘卷原樣放回檀木匣,
銅鎖扣上的瞬間,聽見周元在里屋咳嗽,聲音里帶著股說不出的沉,像是從地底傳來。
清晨的陽光透過窗紙,在案幾上投下一片淡金,溫暖卻冷清。
陳景玄抱著一摞《大陳律》走進縣衙門書庫時,守庫的老卒正蹲在門檻上啃饅頭,
咸香混著霉味撲面而來。他熟稔地繞過霉味熏天的舊案卷,
在最里層的木架上找到十年前的檔案箱——箱蓋上的封條早褪了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