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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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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全安推開“負遺產(chǎn)管理局”那扇沉重的、吸音效果極佳的金屬門時,手里薄薄的卷宗似乎比往常更燙手一些。

卷宗封面上,案件編號冰冷地印著:NIL-7618。案件名稱卻帶著一種令人窒息的粘稠感:“林玉茹遺產(chǎn)執(zhí)行案 - 家長會義務(wù)繼承”。

空氣里消毒水和舊紙張的味道混合著,管理局特有的、處理他人人生廢墟的沉悶氣息撲面而來。

辦公室隔間里,他的臨時搭檔林薇正對著電腦皺眉,手指在鍵盤上敲得飛快,處理著上一樁“永不落幕的直播間”留下的合同糾紛余波。

聽到動靜,她抬眼瞥了一下黃全安手里的文件,嘴角撇了撇:“家長會?新鮮。這次又是什么‘愛’的負擔?”

“比‘愛’更沉重,”黃全安把卷宗丟在桌上,發(fā)出輕微的悶響,“是‘為你好’的鋼印,烙在別人人生里的遺囑?!?/p>

他松了松領(lǐng)口,那無形的枷鎖感似乎也勒住了他,“申請人叫王亞萍,死者林玉茹指定的‘家長會義務(wù)繼承人’兼房產(chǎn)繼承人。林玉茹,外號‘虎媽’,上周因晚期胰腺癌去世。”

林薇停下了敲擊,身體微微后仰,饒有興味:“‘虎媽’?聽起來就不好惹。她給朋友留了什么‘福報’?”

“一座位于市中心、價值不菲的公寓,”黃全安翻開卷宗,指尖劃過遺囑復(fù)印件上林玉茹那幾乎力透紙背、棱角分明的簽名,“條件是她必須代替林玉茹,參加她兒子周明遠未來十年——直到他大學(xué)畢業(yè)——所有的家長會,并且,一絲不茍地執(zhí)行林玉茹生前制定的那份‘周明遠人生卓越計劃’?!?/p>

他抽出另一份文件,厚厚一沓,密密麻麻打印著時間表、學(xué)習目標、行為規(guī)范、才藝要求、社交禁忌……“違者,剝奪房產(chǎn)繼承權(quán)?!?/p>

林薇吹了聲短促的口哨,帶著點嘲諷:“十年?家長會?還附帶人生遙控器?這哪是遺產(chǎn),這是給活人套上的終身苦役項圈。那個王亞萍,圖房子?”

“表面看是,”黃全安的目光落在王亞萍的求助申請上,字跡透著疲憊和焦慮,“她和林玉茹是二十年閨蜜,關(guān)系緊密。但這份‘信任’,代價太大。她自己的兒子剛上大學(xué),工作也忙,光是想象未來十年被釘死在另一個孩子的家長會上,還要扮演‘虎媽’執(zhí)行那份嚴苛到分鐘的計劃,她就瀕臨崩潰。更重要的是,”

他頓了頓,聲音低沉下去,“她提到,林玉茹的兒子周明遠,狀態(tài)非常不對勁。”

市重點高中附近的一家咖啡館,彌漫著廉價香精和咖啡因的味道。

黃全安見到了王亞萍。

她約莫五十歲,穿著質(zhì)地不錯的套裝,但眼下的烏青和眉宇間深刻的褶皺,讓她整個人像一張被揉皺又勉強熨平的紙。

她雙手緊緊捧著一杯早已涼透的白水,指尖用力到發(fā)白。

“黃專員,您一定要幫幫我…幫幫明遠!”

王亞萍開口,聲音沙啞干澀,帶著壓抑不住的哭腔,“玉茹她…她走得急,留下這么個爛攤子。那房子是好,可那是金子做的牢籠??!十年!十年里我自己的日子還過不過?明遠那孩子…”

她猛地吸了口氣,仿佛提起這個名字都需要巨大的勇氣,“他看我…看我的眼神,像看仇人。玉茹在的時候,他還能勉強裝著,現(xiàn)在…他快炸了!”

“周明遠現(xiàn)在情況怎么樣?”黃全安問得直接,目光平靜卻帶著穿透力。

“他高三了!”王亞萍的聲音陡然拔高,又意識到失態(tài),趕緊壓低,帶著一種神經(jīng)質(zhì)的顫抖,“壓力本來就大得能殺人!玉茹的計劃…呵,”她發(fā)出一聲短促的、充滿苦味的笑,“早上5:30起床晨讀英文,精確到秒的吃飯時間,周末排滿了奧數(shù)、物理競賽班、鋼琴課、擊劍課…社交?除了‘有用’的‘人脈’,禁止一切無效交往。成績?必須年級前十,波動超過一名,就是‘思想滑坡’,要寫三千字檢討,面壁一小時…”

她語速越來越快,像在傾倒一盆冰冷的、令人窒息的水,“現(xiàn)在,這份‘愛’,這份‘期望’,這份‘為你好’,全壓在我身上了!上周五,我去開家長會,老師委婉地提了句明遠最近課堂有點走神…就這一句!按照計劃,我晚上就得找他‘嚴肅談話’,執(zhí)行‘反省流程’。我…我看著他坐在書桌前,背繃得像塊石頭,眼神空得嚇人…我沒敢說。我沒按計劃做!可我知道,只要有一次沒做到,玉茹的律師就會盯著我,那房子…那房子是懸在我頭上的劍?。 ?/p>

她的肩膀垮下來,疲憊和恐懼將她徹底淹沒:“明遠他…手腕上,有新的劃痕。很淺,但…是新的?!?/p>

這句話輕得像嘆息,卻像重錘砸在黃全安心上。

自毀的苗頭,是“負遺產(chǎn)”即將引爆最危險的信號。

“我需要見周明遠。”黃全安的聲音不容置疑,“單獨?!?/p>

周明遠出現(xiàn)在黃全安約定的公園長椅旁時,像個移動的、充滿戾氣的陰影。

他很高,但瘦削得厲害,寬大的校服空蕩蕩地掛在身上。

頭發(fā)有些長,亂糟糟地遮住部分眉眼,但擋不住眼底那片濃得化不開的陰郁和抗拒。

他沒有坐下,只是用腳尖煩躁地碾著地上的落葉,發(fā)出沙沙的碎裂聲。

“管理局的?”他開口,聲音是變聲期特有的粗糲,帶著濃濃的厭煩和不信任,“來幫王阿姨看著我?還是來確保我媽的‘偉大計劃’順利執(zhí)行?”

“來聽聽你怎么想?!秉S全安沒看他,目光落在遠處幾個追逐風箏的孩子身上,語氣平淡得像在討論天氣,“關(guān)于你媽留下的‘安排’?!?/p>

“安排?”周明遠嗤笑一聲,那笑聲尖銳刺耳,充滿了少年人無處發(fā)泄的憤怒和絕望,“那是枷鎖!是刑期!十年?她死了都不放過我!死了還要找個獄卒來盯著我!”

他猛地踢飛腳邊一塊石子,石子撞在樹干上,發(fā)出悶響,“‘為我好’?放屁!她就是要控制!控制我的一切!我吃什么,穿什么,學(xué)什么,想什么,跟誰說話…都得按她的劇本走!我是她精心設(shè)計的作品,一個必須完美無瑕、給她臉上貼金的展覽品!我不是人!在她眼里,我就他媽不是個人!”

他的胸膛劇烈起伏,壓抑的火山終于找到了噴發(fā)的縫隙:“王阿姨?她就是個被房子收買的可憐蟲!她以為她是誰?穿上我媽的戲服就能演我媽了?我看著她拿著那份狗屁計劃,哆哆嗦嗦想跟我說話的樣子…我只覺得惡心!惡心透了!”

他猛地轉(zhuǎn)向黃安,布滿紅血絲的眼睛死死盯著他,“你們都一樣!你們這些大人,都他媽一樣!打著‘愛’的旗號,干著殺人的勾當!我媽就是這樣…她把我爸逼走了,現(xiàn)在,她死了,還要用她的魂兒勒死我!勒死王阿姨!你們管理局?不過是給這種變態(tài)的愛擦屁股的!”

少年的控訴像淬毒的箭,每一句都直指人心最扭曲的角落。

黃全安沉默地聽著,沒有打斷,沒有評判。

他能感受到那幾乎凝成實質(zhì)的痛苦和恨意,像一團燃燒的黑火,灼燒著這個尚未成年的靈魂。

當周明遠吼出“勒死我”三個字時,那里面蘊含的不僅僅是憤怒,更是一種深不見底的疲憊和絕望的吶喊。

發(fā)泄過后,周明遠像被抽空了力氣,頹然靠在旁邊的樹干上,大口喘著氣,眼神重新變得空洞麻木。

手腕從過長的袖口滑出一截,幾道新鮮的、淡粉色的劃痕清晰地橫在蒼白的皮膚上,無聲地訴說著無聲的崩潰。

“她沒想過,”黃全安終于開口,聲音不高,卻清晰地穿透了少年粗重的喘息,“她沒想過,這‘愛’的枷鎖,最終會變成勒死所愛之人的絞索?!?/p>

他頓了頓,目光第一次銳利地投向周明遠,“但砸碎枷鎖,需要看清它最初是怎么焊上去的。我需要去你家看看,看看林玉茹女士…你母親,她出發(fā)的地方?!?/p>

林玉茹的家,一個位于高檔小區(qū)的大平層,整潔得近乎冷酷。

巨大的落地窗外是繁華的城景,屋內(nèi)卻彌漫著一種無菌病房般的死寂和沉重。

家具線條硬朗,色調(diào)是壓抑的黑白灰,幾乎沒有多余的裝飾。

只有客廳一面巨大的照片墻,密密麻麻貼滿了周明遠從小到大的照片——領(lǐng)獎的、比賽的、表演的,每一張照片上的孩子都穿著筆挺的服裝,臉上掛著模式化的、符合“優(yōu)秀”標準的笑容,眼神深處卻透著與年齡不符的緊繃和空洞。

這就是林玉茹精心構(gòu)建的“卓越”圣殿,也是周明遠喘不過氣的牢籠。

黃全安在王亞萍的陪同下,走進了林玉茹生前的書房。

這里更像一個作戰(zhàn)指揮室。

巨大的書桌上,除了那本厚厚的“周明遠人生卓越計劃”原件,還堆滿了各種教育理論書籍、名校招生簡章、競賽指南。

一面白板上,詳細記錄著周明遠每一次考試的成績曲線圖,用紅藍筆標注著升降和分析。

空氣里殘留著消毒水和某種提神藥膏的混合氣味。

按照流程,黃全安需要清查遺囑相關(guān)物品。

他拉開書桌最大的抽屜,里面整齊碼放著各種產(chǎn)權(quán)文件、保險單、周明遠的出生證明、疫苗本…

在最底層,一個沒有任何標記的、略顯陳舊的硬殼筆記本引起了他的注意。

他抽出筆記本,很沉。

翻開,里面并非工作記錄或?qū)W習筆記。

是信。

厚厚一沓,用各種信紙、便簽、甚至打印紙背面寫成的信。

字跡時而娟秀工整,時而潦草狂亂,墨水有深有淺,甚至有些字跡被水滴暈染開模糊的痕跡。

所有的抬頭都是同一個名字:明遠。

黃全安的目光落在最上面一封,日期是半年前,林玉茹確診后不久。

明遠:

媽媽今天拿到報告了。

不太好。醫(yī)生的話像鈍刀子割肉。

媽媽不怕死,真的。

活了五十多年,爭強好勝了一輩子,該有的體面、成就、別人眼里的“成功”,媽媽都掙到了。

唯一放不下的,是你。

我知道你恨我。

恨我管得太嚴,逼得太緊。

你手腕上那些傷…媽媽不是沒看見。

每次看到,我的心就像被最鈍的鋸子來回拉扯,疼得喘不上氣。

可我…我控制不??!

明遠,媽媽控制不住啊!

我害怕!害怕得整夜整夜睡不著!

害怕你不夠好,不夠強,害怕你像我小時候一樣…

被拋棄,被踩在泥里,誰都可以欺負你,誰都可以不要你!

外婆走的時候我才七歲。

外公?那個男人,拿了外婆的撫恤金,不到三個月就帶著新老婆跑了,把我扔在鄉(xiāng)下遠房親戚家。

寄人籬下是什么滋味?

是飯桌上多吃一口菜都要看人臉色,是破了洞的鞋子只能自己偷偷用草塞,是考了第一也沒人看,摔倒了只能自己爬起來…

他們叫我“拖油瓶”,叫我“沒人要的野種”!

我發(fā)過誓,我的孩子,絕不能像我一樣!

絕不能嘗到被拋棄、被輕視、毫無價值的滋味!

我要給你最好的!

最好的教育,最好的資源,把你武裝到牙齒!

讓你站得高高的,讓所有人都得仰視你!

這樣…這樣你就安全了,就再也沒人能傷害你,再也不會…被丟下了…

我以為這是愛。

我以為嚴格要求,把你推向卓越的巔峰,就是我能給你的、最堅固的鎧甲。

可看著你越來越沉默,眼神越來越空洞…甚至傷害自己…

媽媽才知道,錯了。

大錯特錯。

我親手給你打造的鎧甲,成了囚禁你的牢籠。

我拼命想把你推上的山頂,寒風刺骨,只有你一個人。

媽媽后悔了…明遠…真的后悔了…

我想抱抱你,像你小時候那樣,不是問成績,不是談計劃,只是抱抱你,告訴你媽媽愛你,不管你是不是第一名…

可我…我好像已經(jīng)忘了該怎么做了…

這份“計劃”,這份扭曲的“愛”,像毒藤一樣纏住了我,也纏住了你…

我解不開了…對不起…對不起…

如果…如果時間能倒流…

信寫到這里戛然而止,最后幾個字被大團暈開的墨跡吞噬,仿佛書寫者已泣不成聲。

下面壓著的信,日期更早,有周明遠小學(xué)第一次沒考滿分時寫的,有發(fā)現(xiàn)他偷偷看漫畫書時寫的,有看到他對著窗外發(fā)呆時寫的…

字里行間充滿了林玉茹的恐懼、焦慮、強烈的控制欲,以及那被層層包裹、卻越來越清晰、越來越痛苦的悔意。

這些信,她一封都沒有寄出。

它們被深鎖在抽屜里,如同她深鎖在心底、被“為你好”的執(zhí)念扭曲得面目全非的愛與懺悔。

黃全安一頁頁翻看,空氣仿佛凝固了。

王亞萍不知何時站在了門口,捂著嘴,淚流滿面,身體微微發(fā)抖。

她顯然也不知道這些信的存在。

“她…她從來沒說過…”王亞萍哽咽著,“她只跟我說,明遠必須優(yōu)秀,必須不能行差踏錯一步…她總說她小時候太苦了…可我不知道…不知道她心里…藏了這么多…”


更新時間:2025-07-30 08:01:4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