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巷里的風裹著濕氣往領口鉆,陳景玄攥著竹棍的手沁出冷汗,指節(jié)因用力而泛白。
夜風夾雜著腐草與污水的氣味,撲在臉上令人作嘔。
青衫身影又近了兩步,月光終于漫過那人下頜——耳后一道蜈蚣似的疤痕,從后頸爬至耳垂,像條暗紅色的蚯蚓,在月光下泛著詭異的光澤。
他喉結動了動,喉間泛起一絲干澀。
三天前在碼頭卸貨時,老船工抽著旱煙嘀咕過:“施大人派了暗樁,耳后帶疤的,專找?guī)堩摰男♂套??!碑敃r他蹲在草垛后搬米袋,粗糙的米粒硌得手背發(fā)紅,卻把這句話刻進了骨頭里。
“小友可是迷了路?”青衫人停在三步外,聲音帶點刻意壓低的沙啞,像是刻意掩飾什么。
他懷里的書角露出來,是本翻舊的《論語》,紙頁泛黃,邊角卷起,還帶著淡淡的霉味。
陳景玄盯著那書脊——邊角磨得發(fā)亮,分明是常翻的物件,可這人的指甲縫里還沾著泥,指節(jié)卻細得像女人家的,皮膚白得反常,像是常年不見陽光。
“我等奶娘?!彼瓜卵?,竹棍在地上畫了道歪扭的線,聲音低啞,“您找誰?”
青衫人蹲下來,袖口沾了泥也不在意:“聽說這巷里有幫小乞兒,我……想捐些米糧?!彼麖膽牙锩鰤K芝麻糖,糖紙泛著油光,還帶著些許溫熱,“吃不吃?”
陳景玄盯著那糖塊,喉嚨發(fā)緊,仿佛已經嘗到甜味。
小翠昨天還說,要是能有塊芝麻糖含著,冷天里就不抖了。
他伸手去接,指尖擦過青衫人的手腕——細皮嫩肉,連碼頭扛包的繭子都沒有,甚至有些冰涼,像是死人的手。
“謝先生。”他把糖揣進懷里,藏在貼身的破布中,“乞兒們都在東頭破廟,我?guī)ィ俊?/p>
青衫人眼睛亮了亮:“好,好?!?/p>
陳景玄轉身時,聽見身后衣料摩擦的窸窣聲,像是蛇在草叢中滑行。
他數著步數,第七步時,鞋底碾過片碎瓷——是阿狗做的記號,鋒利的邊緣刺得腳心一痛。
昨天傍晚,阿狗揪著他衣領吼:“再敢單獨晃悠,老子把你捆在槐樹上凍一夜!”現(xiàn)在想來,這聲吼倒像根定風樁,讓他發(fā)顫的腿慢慢穩(wěn)了。
東頭破廟的草簾子被風掀起一角,陳景玄看見阿狗的破氈帽頂在最前頭。
那家伙正用樹枝戳地上的螞蟻窩,聽見腳步聲,猛地抬頭,濃眉皺成疙瘩:“哪來的酸秀才?”
青衫人賠著笑作揖:“在下……想給孩子們捐點糧?!?/p>
阿狗把樹枝往地上一戳:“捐糧?上個月張員外捐米,你咋不來?”他站起身,比青衫人高半頭,“說,是不是來探我們底的?”
陳景玄悄悄扯了扯阿狗的破褲腳。
阿狗低頭,看見他捏著的芝麻糖——糖紙邊緣還沾著青衫人的指紋,油膩膩的。
“前兒個小翠沒了。”陳景玄聲音發(fā)悶,像是從胸腔深處擠出來的,“她……被問是不是帶殘頁的小崽子。”
阿狗的太陽穴突突跳,拳頭捏得指節(jié)發(fā)白:“哪個狗日的干的?”
青衫人后退半步:“小友莫要血口噴人!”
“血口?”阿狗抄起墻角的斷磚,磚角還沾著干泥,“老子這就給你開個血口!”
陳景玄忙拽住他胳膊:“阿狗哥,先生是好人?!彼ь^望向青衫人,眼里泛著水光,像是被風吹出的淚,“先生,您明兒再來成不?我?guī)姶箢^,他是我們頭兒。”
青衫人抹了把冷汗:“好好好,明兒辰時,東頭老槐樹?!?/p>
等青衫人的身影消失在巷口,阿狗甩開陳景玄的手:“你瘋了?那孫子一看就不是善茬!”
“他耳后有疤?!标惥靶鰬牙锏闹ヂ樘?,糖紙在月光下泛著賊光,黏膩的甜味在指尖殘留,“碼頭老船工說,施大人的暗樁都長這樣?!?/p>
阿狗的呼吸陡然粗重:“你是說……小翠是他害的?”
“不知道。”陳景玄蹲下來,用竹棍戳著地上的螞蟻,觸感粗糙,“但他想找殘頁?!彼ь^,眼里像淬了火,“阿狗哥,明兒我引他去西頭破廟。您帶弟兄們埋伏在梁上,等他一進門……”
阿狗蹲下來,粗糲的手掌拍在他肩上:“老子的磚早等不及了?!?/p>
第二日辰時,陳景玄蹲在老槐樹下啃冷饃。
饃干得難以下咽,咬下去像是嚼碎了石頭。
青衫人準時出現(xiàn),懷里的《論語》換成了個布包,掀開一角,露出白花花的米,還帶著新碾的清香。
“先生心善。”陳景玄吸了吸鼻子,冷風灌進鼻腔,刺得鼻腔發(fā)酸,“可大頭說,藏金的地兒得夜里去,白天有巡城兵?!?/p>
青衫人的喉結動了動:“藏……藏金?”
“我奶娘臨死前說的?!标惥靶鲑N胸的破布,布角還帶著奶娘的體溫,“她說這布角繡的牡丹,底下埋著金錠子?!彼麎旱吐曇簦瑤е唤z貪婪,“就西頭破廟后墻,您跟我去,分您十兩?!?/p>
青衫人攥緊布包,指甲掐進布料,像是抓住救命稻草:“走?!?/p>
月上柳梢時,西頭破廟的斷墻漏進月光,斑駁如碎銀。
陳景玄踩著碎磚往里走,聽見身后青衫人急促的呼吸,帶著一絲不安的顫抖。
“就這兒?!彼自趬Ω?,用竹棍扒拉雜草,指尖沾滿塵土,“您幫我挖?!?/p>
青衫人剛彎下腰,頭頂突然砸下塊磚。
他本能地躲,第二塊磚擦著耳際飛過,砸在墻上碎成渣。
“狗日的!”阿狗從梁上跳下來,手里的斷磚泛著冷光,像一把出鞘的刀,“老子等你三天了!”
青衫人猛地扯出腰間短刀,刀刃在月光下泛著青芒,映出他扭曲的臉。
陳景玄后退兩步,撞在破桌角上——這是他和阿狗約好的信號。
“上!”阿狗吼了一嗓子,七八個小乞兒從神像后、供桌下竄出來,有的舉著木棍,有的攥著石頭。
青衫人揮刀亂砍,刀背砸在小豆子肩上,疼得那孩子滾進草堆,發(fā)出一聲悶哼。
陳景玄抄起塊半頭磚,砸向青衫人的手腕。
短刀當啷落地,阿狗趁機撲上去,兩人滾在地上扭打。
青衫人咬中阿狗的手背,血珠濺在陳景玄鞋尖上,溫熱而黏膩。
“打死他!”小豆子捂著眼眶爬起來,“他殺了小翠!”
石頭像雨點般砸下。
陳景玄退到廟門口,看著青衫人的叫聲越來越弱,最后只剩喉嚨里的呼嚕聲。
月光漫過他耳后的疤痕,暗紅的血混著泥,把那道蚯蚓似的疤泡得腫脹。
阿狗踹了尸體一腳:“活該!”他轉身,手背的牙印還在滲血,“景玄,走,哥請你吃熱乎的?!?/p>
陳景玄沒動。
他望著尸體腰間的布包——米撒了一地,露出底下半塊虎符,青銅表面刻著“施”字,冰冷而鋒利。
“阿狗哥。”他聲音發(fā)啞,像是砂紙擦過喉嚨,“把尸體留在這兒。”
阿狗愣了:“咋?”
“讓他的主子知道,襄陽的泥巷里,有咬人的狗?!标惥靶嗣N胸的破布,那里還揣著小翠的粗布,散發(fā)著淡淡的霉味,“真正的狠角色,還沒露面呢?!?/p>
他轉身走出廟門,月光把影子拉得老長,像是一個孤獨的剪影。
風卷著廟前的荒草掠過尸體,半塊虎符在草葉間閃了閃,像只淬毒的眼睛,冷得刺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