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世民看著李懷林那副嚇破了膽的模樣,心里的火氣非但沒上來,反而被逗樂了。
這小子,膽子時大時小,跟那西市雜耍的猴兒一樣,躥上跳下,沒個準頭。
杜如晦的心都快從嗓子眼里跳出來了,他拼命給李懷林使眼色,可對方正忙著拍胸口順氣根本沒接收到。
“懷林小哥,你怕什么?”
李世民端起酒碗,給自己又倒了一碗。
“你我在此,不過是兩個閑散商人,喝多了酒,說幾句胡話,與當今陛下何干?”
這話說的四平八穩(wěn),帶著一股讓人信服的力量。
李懷林狐疑地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看旁邊快要哭出來的老杜。
“真的?”
“自然是真的。”
李世民把一碗酒推到他面前。
“再說了,天高皇帝遠,他還能聽見咱們這小酒館里的牢騷不成?”
杜如晦在旁邊聽得冷汗都下來了。
不,他聽得見。
不但聽得見,他還坐在你對面,聽你管他叫老李。
李懷林被這么一勸,加上酒勁上涌,膽氣又壯了起來。
端起酒碗一飲而盡,用袖子抹了把嘴。
“老李,不是我說你,你這問題就問得沒水平。”
一屁股坐下,把凳子拉得更近了些。
“你問我覺不覺得那是場熱鬧?”
“是?!?/p>
李世民配合地應了一聲,身體前傾,做出洗耳恭聽的樣子。
“那當然是熱鬧!可熱鬧歸熱鬧,這事兒辦得,那是相當?shù)谋锴?!?/p>
李懷林一拍大腿,聲音都高了八度。
“憋屈?”
這兩個字,狠狠砸在了李世民的心口上。
“沒錯,就是憋屈!”
李懷林壓根沒注意到“老李”的反應,自顧自地開了炮。
“你想想,要是你當皇帝,辛辛苦苦治理國家,結(jié)果老天爺不給你面子,又是大旱又是蝗災的。你心里能好受?”
“這百姓沒飯吃,是皇帝的錯嗎?難道皇帝還能管著天上的龍王什么時候下雨不成?”
“天災就是天災,跟人有什么關(guān)系?憑什么出了事,就要皇帝出來發(fā)什么‘罪己詔’,跟孫子似的,對著老天爺磕頭認錯?”
“我要是皇帝,我得憋屈死!我沒錯,我為什么要認錯?”
一番話說得是口沫橫飛,酣暢淋漓。
杜如晦在一旁,已經(jīng)徹底放棄了掙扎。
現(xiàn)在只希望陛下龍顏大怒的時候,能看在往日的情分上,給他留個全尸。
“說得好!”
李世民猛地一拍桌子,震得碗碟“哐當”作響。
這一嗓子,把剛宣泄完的李懷林嚇得一哆嗦,酒醒了一半。
“我說老李?。∧阈↑c聲!”
李懷林急得壓低聲音,“你這叫閑聊嗎?你這叫上趕著去詔獄報道!你這是生怕別人不知道咱們在妄議朝政?。 ?/p>
李世民非但沒有收斂,反而放聲大笑起來。
充滿了壓抑許久后得以釋放的痛快。
“懷林小哥,你剛才那番話,當真是說到了我的心坎里。”
李世民指了指自己的胸口。
“這‘憋屈’二字,用得妙,用得絕!”
他轉(zhuǎn)頭看向面如土色的杜如晦,低聲到。
“克明,你聽聽,懷林小哥都比你們這些朝堂諸公懂我?!?/p>
杜如晦只能擠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
李懷林看這“老李”情緒激動,像是找到了知音,也就不再害怕了。
喝了口酒,潤了潤嗓子,繼續(xù)說道:“其實吧,這事兒也不能全怪皇帝?!?/p>
“哦?”
李世民來了興趣。
“那怪誰?”
李懷林嘿嘿一笑,身子朝前探了探,聲音壓得更低了。
“老李,我教你個新詞兒,叫‘背鍋’?!?/p>
“背鍋?”
李世民和杜如晦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的臉上看到了不解。
“對,背黑鍋的背,鍋碗瓢盆的鍋?!?/p>
李懷林解釋道:“意思就是,替別人承擔責任,或者代人受過?!?/p>
“你想想,這天災來了,朝廷里那些大臣們,他們有辦法解決嗎?沒有?!?/p>
“沒法子解決,又不能眼睜睜看著百姓遭殃,那怎么辦?”
“總得找個說法吧?”
“于是,那幫子讀圣賢書讀傻了的儒生們,就把老祖宗那套‘天人感應’給搬出來了?!?/p>
“說什么是皇帝德行有虧,上天降下災禍以示懲戒。這不就是純純的甩鍋嗎?”
“他們自己沒本事治理蝗災,就讓皇帝出來背這個天大的黑鍋,用皇帝的罪己詔,來安撫民心,掩蓋他們自己的無能!”
“說白了,皇帝就是那個最大的‘背鍋俠’!”
“背……鍋……俠?”
李世民喃喃地重復著這個古怪又精準的詞。
原來如此!
原來他這些天感受到的所有憋屈、煩悶的根源竟然在此!
他不是在向天認錯,是在為滿朝文武的無能“背鍋”!
“哈哈哈哈……”
李世民再次大笑,這次笑得比剛才還要暢快。
他指著杜如晦,笑得前仰后合。
“老杜,你聽見沒有?朕,不,咱們,是‘背鍋俠’!”
杜如晦的額頭上,冷汗已經(jīng)連成了串,順著臉頰往下淌。
陛下啊,您可別笑了,您這一笑,臣的心肝脾肺腎都在發(fā)顫啊。
這“背鍋”之說,簡直是把儒家學說的底褲都給扒了,更是把滿朝文武大臣放在火上烤。
這話要是傳出去,整個朝堂都要炸了鍋。
他連忙干咳一聲,試圖把話題拉回來。
“咳,懷林小哥此言……新奇。”
杜如晦硬著頭皮開口,“不過,若非天人感應,這天災頻發(fā),又是何道理?”
他問出了一個自認為很高深,很符合當下語境的問題。
誰知,李懷林聽完他的問題,卻用一種看傻子一樣的表情看著他。
那表情里明明白白寫著:大哥你沒事兒吧?
李懷林沒有直接回答,而是伸手指了指門外。
“老杜,我給你打個比方?!?/p>
“外面那些百姓跪在地上求雨,對吧?”
“嗯?!?/p>
杜如晦點點頭。
“這就好像一個沿街乞討的乞丐,跑到皇宮門口,對著里面的皇帝大喊:‘陛下啊,行行好吧,賞我點吃的吧!’”
“你說,皇帝會因為他喊得大聲,跪得虔誠,就丟塊金子給他嗎?”
這個比喻……
杜如晦的腦子有點轉(zhuǎn)不過彎來。
李懷林沒等他反應,繼續(xù)說道:“咱們再退一萬步講,就算天上真有神仙龍王。”
“要是真有那個心,想讓風調(diào)雨順,百姓安康,他早干嘛去了?非得等到餓殍遍野,你們?nèi)デ笏?,他才肯降下甘霖??/p>
“這算什么神仙?這是等著收保護費的地痞流氓吧?”
“他要是不想管,你就是把頭磕破了,把全天下的牛羊都獻祭了,那也是白搭!”
“所以啊,求雨這事兒,就是個徹頭徹尾的笑話!是走投無路之下的一種自我安慰罷了?!?/p>
“把希望寄托在虛無縹緲的神仙身上,還不如想想怎么挖渠引水,怎么滅殺蝗蟲來得實在?!?/p>
李懷林一口氣說完,端起酒碗,又是一飲而盡,只覺得通體舒暢。
小酒館里,陷入了一片死寂。
杜如晦張著嘴,一個字也說不出來,他感覺自己的世界觀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沖擊。
祭天求雨,這可是自古以來,上至帝王將相,下至黎民百姓都信奉不移的至高禮儀,到了這小子嘴里,怎么就成了地痞流氓收保護費?
這說法,離經(jīng)叛道,聞所未聞!
李世民端著酒碗的手,停在了半空中。
他的身體里,一股熱流從腳底直沖天靈蓋。
離經(jīng)叛道?
沒錯!
可這番粗鄙不堪的歪理,卻像是一把鋒利無比的刀子,將那層包裹在皇權(quán)和儒學之上的,名為“天命”的華美外衣,割得支離破碎!
什么天人感應,什么上天示警,全都是狗屁!
是大臣無能的遮羞布,是皇權(quán)受制的無形枷鎖!
他李世民,是憑借自己的刀劍和智謀,從尸山血海中殺出來的馬上天子,不是靠什么虛無縹緲的“天命”!
這一刻,他心頭那塊因為“罪己詔”而蒙上的陰霾,被這番驚世駭俗的言論,徹底吹散,蕩然無存。
杜如晦看著李世民臉上變幻莫測的神情,一顆心沉到了谷底。
他知道,完了。
小掌柜,已經(jīng)用他那套歪理邪說,徹底觸碰到了皇權(quán)與儒學最核心的禁忌。
而看陛下的樣子。
他不但沒生氣,反而……很受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