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的長孫無忌,看著龍顏大悅的陛下,心中也是一松。
他知道,現(xiàn)在是開口提那件事的最好時機。
“陛下?!?/p>
長孫無忌躬身,姿態(tài)謙恭到了極點。
“臣還有一事啟奏。”
“講。”
李世民心情正好,語氣也輕快了幾分。
長孫無忌斟酌著開口:“臣的犬子長孫沖,與長樂公主青梅竹馬,兩小無猜。”
“如今他們都已到了適婚的年紀,臣斗膽,想為犬子求娶公主,親上加親,不知陛下……”
李世民敲擊扶手的動作,停了。
大殿里的空氣也跟著凝固了。
親上加親。
好一個親上加親。
李懷林那張嘴欠的臉,又在他腦海里浮現(xiàn)。
“世家壟斷?!?/p>
“反正糊弄上去了,也是咱們世家自己人,肥水不流外人田嘛?!?/p>
長孫家,是他李世民最倚重的第一外戚。
長孫無忌,是他最信任的肱股之臣,也是他的大舅哥。
可他們,不也是世家嗎?
這樁婚事若是成了,長孫家的勢力,豈不是要更加根深蒂固。
他剛剛才下定決心要削弱世家,轉(zhuǎn)頭就要用自己的女兒,去給最大的外戚世家再添一把火?
李世民的臉上,看不出喜怒。
把玩著腰間的玉佩,許久才緩緩開口。
“輔機,此事體大。”
“麗質(zhì)是朕的愛女,她的婚事,朕還要與觀音婢商議一番?!?/p>
他面上不敢表露分毫,依舊恭敬地應(yīng)道:“是,陛下與娘娘圣明,是臣唐突了?!?/p>
“嗯?!?/p>
李世民從書案上拿起那張寫滿了“科舉弊病”的紙,遞了過去。
“你把這個也帶回去看看?!?/p>
“朕覺得,如今的取士之道,怕是出了些問題?!?/p>
長孫無計連忙雙手接過,只掃了一眼,便看到“舉薦之弊”、“世家之害”幾個刺眼的字。
他心中一凜,卻沒敢多問。
“臣,遵旨。”
“退下吧。”
李世民揮了揮手,顯得有些疲憊。
長孫無忌躬身告退,走出大殿的每一步,都感覺背后那道視線,沉甸甸的。
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屏風后面,才走出一道窈窕的身影。
長孫皇后走到李世民身邊,為他續(xù)上一杯熱茶。
“二郎,還在為哥哥求親的事煩心?”
李世民端起茶杯,又重重放下,茶水濺出幾滴。
“觀音婢,你說,我是不是錯了?”
“我倚重輔機,信任長孫家,可他們,也是世家!”
“今天他敢為兒子求娶公主,明天,他是不是就敢把整個朝堂,都變成他長孫家的天下!”
這話,說得極重。
長孫皇后垂下眼簾,輕聲說:“二郎,兄長他,對你是忠心的?!?/p>
“忠心?”
李世民冷笑一聲,“他的忠心,是對朕,還是對長孫家的滿門榮耀?”
這個問題,長孫皇后無法回答。
她默默地收拾著書案,想岔開這個危險的話題。
李世民看著她,心里的火氣也消了些,他知道自己遷怒了。
“算了,不說這個?!?/p>
他想起那個讓他憋了一肚子火,又給了他無限希望的年輕人。
“觀音婢,你說,朕該怎么賞那個李懷林?”
“此人乃是天降奇才,朕想……賞他千貫,再封他一個縣男,你看如何?”
他現(xiàn)在是真想把天底下最好的東西都給李懷林,只要能把他綁在大唐的戰(zhàn)車上。
長孫皇后停下手里的動作,轉(zhuǎn)過身來,似笑非笑地看著自己的丈夫。
“陛下以什么身份,去封他的爵呢?”
李世民一愣。
“自然是……以朕的身份?!?/p>
“那你要如何對天下人解釋?”
長孫皇后悠悠說道,“長安城一個開小酒館的平頭百姓,突然被封了爵,陛下總要給個緣由吧?”
“總不能說,是一個叫‘老李’的富商,覺得他談吐不凡,就替陛下做主封了他一個官?”
是啊,他忘了這一茬。
他去見李懷林,用的是微服私訪的假身份。
這賞錢好說,可以說是富商老李的饋贈。
可封爵,是國之重器,是他這個皇帝才有的權(quán)力。
總不能自己跑去跟李懷林說,“小子,不裝了,我就是當今皇帝,我看你不錯,賞你個官當當?”
那他這個皇帝的臉,還要不要了。
“朕……朕可以找個由頭,就說他獻上治蝗策有功!”
李世民強撐著辯解。
長孫皇后搖了搖頭:“那更不妥,治蝗之策,陛下已昭告天下,功勞盡歸于陛下圣明,此時再封賞一個名不見經(jīng)傳的酒館掌柜,豈不是告訴天下人,陛下你……”
她沒有把話說完。
但意思很明白。
豈不是告訴天下人,你這個皇帝在貪天之功。
李世民一口氣憋在胸口,上不來,下不去。
鬧了半天,他這個九五之尊,想賞識一個人,還得藏著掖著,連個名分都給不了。
“罷了罷了!”
他煩躁地一揮手,“就先賞錢!一千貫!不,兩千貫!朕就不信,用錢砸不出他的忠心!”
長孫皇后看著他那副像小孩子置氣的樣子,輕聲應(yīng)下。
……
趙國公府。
長孫無忌回到書房,屏退了所有下人。
他將那張寫滿了字的紙,平鋪在書案上,就著燈火,逐字逐句地看了起來。
越看,他背后的冷汗就越多。
這上面的每一條,都像是一把鋒利的刀,直插如今朝堂的要害。
什么“待宰羔羊”,什么“皇帝的糊涂賬”,什么“何不食肉糜”。
這用詞,粗鄙,直白,卻又尖銳得讓人無法反駁。
這不是陛下的手筆。
長孫無忌對自己這位妹夫皇帝,了解得太透徹了。
李世民或許心中也有類似的想法,但他絕寫不出這樣市井氣十足,卻又一針見血的文字。
這背后,一定另有其人!
是那個獻上治蝗策的神秘高人!
他猛地站起身,在書房里來回踱步。
陛下變了。
從渭水之盟后的隱忍,到如今的鋒芒,中間只隔了一個蝗災(zāi)。
而蝗災(zāi)前后,最大的變數(shù),就是這個突然冒出來的高人。
他開始仔細回想那張紙上的內(nèi)容。
“舉薦之弊……”
“世家之害……”
改革科舉!
陛下這是要對他們這些世家大族,動刀子了!
想起了自己那個不成器的外甥,前不久,不就是他寫了封信,舉薦其當了個小小的監(jiān)察御史嗎?
這要是深究起來,不就是“以權(quán)謀私”、“結(jié)黨營私”的鐵證?
不行。
不能坐以待斃。
他必須知道這個藏在陛下背后的人,到底是誰。
必須弄清楚,這個人的出現(xiàn),到底會把大唐這艘船,帶向何方。
“來人!”
長孫無忌對著門外喊道。
管家匆匆跑了進來:“國公爺有何吩咐?!?/p>
“備車?!?/p>
“去萊國公府?!?/p>
萊國公,杜如晦。
朝堂之上,唯一能和他商量這件事的人,只有他了。
這天,怕是真的要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