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氣里懸浮著陳年紙張?zhí)赜械臍馕叮旌现覊m、微弱的霉味，以及一種近乎凝固的寂靜。
陽光費力地穿透高窗上厚重的積灰，在深棕色的橡木長桌和頂天立地的鐵灰色檔案柜之間，投下幾道有氣無力的光柱。
這里是時間的墓穴，故事的墳場——南山市檔案館地下三層，古籍與特藏部。
林薇就坐在這片寂靜的中心。
她穿著一件洗得發(fā)白的米色亞麻襯衫，袖口一絲不茍地挽到小臂中間，露出纖細(xì)的手腕。
一頭濃密的黑發(fā)被簡單地束在腦后，幾縷不聽話的發(fā)絲垂落在她蒼白的臉頰旁。
她的背挺得很直，像一株生長在陰影里的竹子，帶著一種與環(huán)境格格不入的緊繃感。
面前攤開著一份泛黃發(fā)脆的民國三十七年市政工程報告，她的指尖戴著薄棉手套，正小心翼翼地用骨簽挑起粘連的頁角。
動作精準(zhǔn)、穩(wěn)定，如同進(jìn)行精密的外科手術(shù)。
檔案管理員。這是她現(xiàn)在的身份，一個安全的、遠(yuǎn)離風(fēng)暴眼的避風(fēng)港。至少，表面上是這樣。
一年前，她還是省廳犯罪心理畫像團隊里一顆冉冉升起的新星。
她那雙過于銳利的眼睛，總能從最細(xì)微的痕跡——一滴血跡的噴濺形狀，一張照片背景里模糊的倒影，嫌疑人一句無意識的口誤——里，抽絲剝繭，窺見人心的深淵。直到“那件事”發(fā)生。
母親沈靜宜的離世。
官方結(jié)論是意外失足墜樓。發(fā)生在雨夜，家里的露臺。
沒有目擊者，沒有掙扎痕跡。完美得…像一個精心設(shè)計的劇本。
林薇當(dāng)時正在外地追蹤一個連環(huán)殺手的關(guān)鍵線索，接到電話趕回來時，只看到冰冷的白布和父親林國棟一夜之間坍塌的背影。
她動用了所有專業(yè)手段去審視現(xiàn)場照片、法醫(yī)報告，甚至偷偷調(diào)取了小區(qū)模糊的監(jiān)控錄像。一切證據(jù)都指向意外。
但她的直覺在尖叫。
那是一種根植于骨髓深處的不安，一種冰冷的、黏膩的違和感，像毒蛇纏繞著她的心臟。
她記得接到電話前幾分鐘，母親剛和她通過電話，語氣輕快地說煲了她最愛的蓮藕排骨湯等她回來。
她記得母親對那個新裝的露臺欄桿一直很滿意，說很結(jié)實。
她記得…不，有些記憶碎片像是蒙著濃霧，越是用力去想，越是頭痛欲裂。
那次之后，她的世界就蒙上了一層灰翳。嚴(yán)重的失眠、噩夢、無法控制的閃回
（有時是母親墜樓瞬間的臆想畫面，有時卻是完全陌生的、扭曲的黑暗場景），以及最要命的——在分析案件時突如其來的劇烈頭痛和眩暈，讓她無法再集中精神。
她引以為傲的“天賦”變成了折磨她的刑具。最終，她申請了停職，把自己流放到了這個時間仿佛停滯的檔案館。
“小林？”
一個溫和但略帶沙啞的聲音打破了寂靜。檔案室主任老趙端著個搪瓷杯，不知何時站在了她桌旁。
他是個五十多歲、頭發(fā)花白稀疏、身材微胖的男人，總帶著一副老花鏡，鏡片后的目光渾濁而謹(jǐn)慎。
林薇幾不可察地頓了一下，才緩緩抬起頭，臉上已掛起一個近乎完美的、平靜無波的微笑：“趙主任，有事？”
“啊，沒什么大事?！?/p>
老趙抿了口濃茶，目光掃過她面前泛黃的檔案，“看你一坐就是大半天，連口水都沒喝。這些老東西，不急在一時，身體要緊。”他的語氣里帶著一種長輩式的、略顯刻意的關(guān)懷。
“謝謝主任關(guān)心，我不渴?！?/p>
林薇的聲音很輕，像羽毛落在灰塵上。
她重新低下頭，目光落在紙頁上一行模糊的鉛字上，但指尖的骨簽卻微微停滯。
老趙的過分關(guān)注讓她心底升起一絲不易察覺的警惕。
自從她來后，這位主任似乎對她格外“上心”，總在不經(jīng)意間觀察她。
是單純關(guān)心一個“有背景”的年輕同事，還是…別的什么？
“哦，對了，”老趙像是剛想起來，從口袋里摸索出一把用透明膠帶纏著標(biāo)簽的小鑰匙。
“倉庫角落里清出來幾個舊箱子，標(biāo)簽都糊了，看著像是幾十年前的信訪材料。你有空…幫著歸歸類？”
他把鑰匙輕輕放在林薇桌角，“不著急，慢慢弄?！?/p>
鑰匙是那種老式的黃銅彈子鎖鑰匙，柄很短，齒牙磨損得厲害。
冰涼的金屬觸感透過薄手套傳來，林薇的心跳莫名漏了一拍。
一股極其細(xì)微的、混雜著鐵銹和…某種陳舊消毒水的氣味，毫無預(yù)兆地鉆入鼻腔。
她猛地縮回手，指尖微微發(fā)顫。這個動作幅度很小，但足夠讓一直觀察她的老趙捕捉到。
“小林？你臉色不太好?！?/p>
老趙的聲音里多了一絲探究。
“沒事，”
林薇迅速調(diào)整呼吸，強迫自己拿起鑰匙，攥緊，冰涼的金屬硌著掌心，帶來一絲奇異的刺痛感，反而壓下了那陣突如其來的心悸。
“可能有點悶，我待會兒出去透口氣就好?！?/p>
老趙又看了她幾秒，渾濁的目光在她蒼白的臉上停留片刻，最終點點頭：“嗯，別太拼?！?/p>
他端著茶杯，慢悠悠地踱回了自己的辦公室，厚重的木門在他身后輕輕合上，隔絕了大部分光線和聲音。
檔案室重新陷入死寂。
但林薇的心跳卻越來越響，咚咚咚地撞擊著耳膜。
她攤開手掌，盯著那把不起眼的舊鑰匙。
剛才那股氣味…她確定不是檔案室里的。
它像一根冰冷的針，刺破了她刻意維持的平靜表象，直直扎進(jìn)了記憶深處某個黑暗的角落。
窗外的天色被染成一種疲憊的橘紅，然后迅速沉入靛藍(lán)。
城市的燈光次第亮起，透過沒有拉嚴(yán)的窗簾縫隙，在冷色調(diào)的地板上投下幾道狹長的光斑。
公寓不大，收拾得異常整潔，甚至可以說空曠，透著一股樣板間似的冷清，缺乏生活氣息。
林薇蜷在客廳唯一的單人沙發(fā)里，身上裹著一條厚厚的羊毛毯。
那把黃銅鑰匙放在她面前的玻璃茶幾上，在昏暗的光線下反射著微弱的、冰冷的光。
她沒有開主燈，只有沙發(fā)旁一盞落地?zé)羯l(fā)著昏黃的光暈，勉強勾勒出她緊繃的側(cè)影。
從檔案館回來后，那股混雜著鐵銹和消毒水的氣味就陰魂不散地縈繞在她鼻端，隨之而來的是一種越來越強烈的眩暈感和耳鳴。
眼前熟悉的家具輪廓偶爾會扭曲、晃動，仿佛隔著一層晃動的水波。
她試圖回憶母親墜樓那晚的細(xì)節(jié)——那通電話的內(nèi)容，母親最后的聲音，父親接到噩耗時的表情…但記憶像是被攪渾的水，越是努力去分辨，越是渾濁一片。
取而代之的，是一些毫無邏輯、光怪陸離的碎片
冰冷刺眼的白光（手術(shù)燈？探照燈？）
金屬器械碰撞的尖銳聲響
一種束縛感，手腕腳踝被什么冰冷堅硬的東西緊緊箍住
一個模糊扭曲的人影，居高臨下地看著她，沒有五官，只有一片令人窒息的陰影…
“呃…”
林薇痛苦地捂住額頭，太陽穴突突地跳著，像有把小錘子在不停敲打。
冷汗浸濕了她額角的碎發(fā)。她摸索著抓起茶幾上的水杯，猛灌了幾口冷水，試圖壓下喉嚨深處翻涌的惡心感。
就在這時，一陣歡快又帶著點莽撞的門鈴聲驟然響起，打破了公寓里令人窒息的寂靜。
叮咚！叮咚叮咚！
林薇像受驚的兔子般猛地一顫，水杯差點脫手。心臟在胸腔里瘋狂地擂動。
她深吸幾口氣，強迫自己鎮(zhèn)定下來。這個時間，這種按門鈴的方式…只有一個人。
她起身，走到門后，透過貓眼看出去。
門外站著一個穿著亮黃色連帽衛(wèi)衣、牛仔褲的女孩，懷里抱著一個大大的紙袋，幾乎遮住了她大半張臉，只露出光潔的額頭和一雙靈動的大眼睛。
此刻那雙眼睛正湊在貓眼前，努力往里瞧，嘴里還嚷嚷著：“薇薇？開門呀！我知道你在家！我給你帶了超好吃的提拉米蘇，還有樓下新開的麻辣燙！拯救不開心套餐來啦！”
是蘇晴。她唯一的朋友，也是她搖搖欲墜的世界里，最后一點鮮活的、帶著煙火氣的色彩。
林薇緊繃的神經(jīng)稍稍松弛，但那種沉重的不安感并未散去。她深吸一口氣，打開了門。
“Surprise!”
蘇晴像一團陽光般擠了進(jìn)來，帶著一股食物的香氣和室外的微涼空氣。
她把沉重的紙袋塞到林薇懷里，一邊彎腰換鞋一邊喋喋不休：“哎喲喂，你這屋里怎么黑咕隆咚的，跟拍鬼片似的！快開燈開燈！我跟你說，今天可累死我了，花店接了個大單子，布置婚禮現(xiàn)場，那新娘可難伺候了，花要粉白漸變，還不能太粉不能太白…咦？”
蘇晴終于換好鞋直起身，看清了林薇在昏暗光線下的臉。
她夸張的抱怨戛然而止，靈動的大眼睛瞬間瞪圓了，里面滿是毫不掩飾的擔(dān)憂。
“薇薇！”她驚呼一聲，幾步?jīng)_過來，冰涼的手直接貼上林薇的額頭。
“我的天！你這臉色怎么跟紙一樣白？手也這么冰！生病了？發(fā)燒了沒？”
她像只緊張的小麻雀，圍著林薇轉(zhuǎn)，試圖從她臉上找出答案。
紙袋里食物的溫?zé)嵬高^薄薄的塑料袋傳遞到林薇手臂上，蘇晴咋咋呼呼的關(guān)心像一股暖流，暫時驅(qū)散了一些盤踞在她心頭的寒意。
“沒事”
林薇試圖擠出一個笑容，但效果甚微，只是嘴角僵硬地扯動了一下。
“就是…有點累，可能沒休息好?！?/p>
“騙鬼呢！”蘇晴毫不客氣地戳穿，拉著林薇走到沙發(fā)坐下，強硬地把毯子重新裹緊她。
“你看看你，黑眼圈都快掉地上了！肯定又失眠了是不是？我就知道！你那個破工作，整天對著那些發(fā)霉的舊紙，好人也能給憋出病來！聽我的，明天請假！必須請假！姐帶你出去嗨，陽光、沙灘…呃，南山市好像沒沙灘…那就陽光、奶茶、買買買！包你滿血復(fù)活！”
蘇晴一邊說著，一邊手腳麻利地打開紙袋，拿出還冒著熱氣的麻辣燙餐盒和一塊包裝精致的提拉米蘇。
食物的香氣濃郁地彌漫開來，帶著一種令人安心的世俗溫暖。
林薇看著蘇晴忙活，聽著她毫無章法卻充滿生氣的嘮叨，心頭那股冰冷的滯澀感似乎真的被撬開了一道縫隙。
她拿起勺子，舀了一小塊提拉米蘇送進(jìn)嘴里。細(xì)膩的奶油、微苦的可可粉、浸透了咖啡酒的手指餅干…熟悉的味道在舌尖化開，帶來一絲短暫的慰藉。
“好吃嗎？”蘇晴期待地看著她，眼睛亮晶晶的。
“嗯，好吃?！绷洲秉c點頭，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沙啞。
“嘿嘿，我就知道！”蘇晴得意地笑了，自己也拿起筷子，大口吃著麻辣燙，燙得直哈氣。
“對了，跟你說個事兒，”她咽下一口食物，表情變得有點神秘兮兮，“我今天去送貨，路過你們檔案館后面那條老街，就是快拆遷那片，你猜我碰見誰了？”
林薇的心莫名地提了一下，握著勺子的手指微微收緊。
“誰？”
“就以前總在你媽家小區(qū)門口下棋的那個王老頭！瘦高個，總穿件灰布褂子那個！”
蘇晴壓低聲音，“他神神秘秘地把我拉到一邊，塞給我一個東西，說…讓我轉(zhuǎn)交給你?！?/p>
林薇的呼吸瞬間屏住了。
王伯？
母親生前確實和小區(qū)里幾個老人關(guān)系不錯，但自從母親出事，她就搬離了那里，和那些老鄰居也斷了聯(lián)系。
王伯怎么會突然找蘇晴轉(zhuǎn)交東西給她？
蘇晴從她那個巨大的帆布挎包里，摸索出一個用舊報紙包得嚴(yán)嚴(yán)實實的小方塊，遞到林薇面前。
“喏，就這個。他塞給我就跑，喊都喊不住，那表情怪怪的，好像…很害怕的樣子?！碧K晴皺起眉頭，回憶著當(dāng)時的情景。
舊報紙包裹的小方塊，靜靜地躺在蘇晴的手心。林薇的目光死死地釘在上面，剛才被食物溫暖的身體瞬間又冷了下去。
那股鐵銹混合消毒水的冰冷氣味，再次無比清晰地襲來，比在檔案館時強烈十倍！她的太陽穴又開始劇烈地抽痛，耳鳴聲如同尖銳的蜂鳴，瞬間淹沒了蘇晴的聲音。
“薇薇？你怎么了？手抖得好厲害！”蘇晴擔(dān)憂的聲音仿佛從很遠(yuǎn)的地方傳來。
林薇聽不清。
她所有的感官都被那個小小的紙包攫住了。
一種源自靈魂深處的、無法言喻的巨大恐懼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將她淹沒！她仿佛又回到了那個充滿白光和金屬撞擊聲的噩夢中！
她顫抖著伸出手，指尖冰冷，幾乎用盡全身力氣，才一點點剝開那層已經(jīng)發(fā)黃發(fā)脆的舊報紙。
報紙剝落。
里面露出的，赫然是一張邊緣已經(jīng)磨損卷曲的——
黑白照片。
照片的質(zhì)感粗糙，帶著歲月侵蝕的顆粒感。
林薇的視線在觸及照片內(nèi)容的瞬間，凝固了。
照片里是一個年輕的女子，穿著上個世紀(jì)七八十年代常見的碎花連衣裙，梳著兩條烏黑的麻花辮。她坐在一張?zhí)僖紊?，背景似乎是某個老式院落的葡萄架下，笑容溫婉恬靜。她的眉眼…和林薇有六七分相似！尤其是那雙沉靜的眼睛，幾乎一模一樣！
是她的母親，沈靜宜。年輕時的母親。
這本該是一張充滿溫情和懷念的老照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