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雨水無情地沖刷著陳默臉上、身上的泥濘,卻洗不掉眼底深處那兩簇冰冷的火焰。他踏過滿地狼藉的泥水和散落的碎石,每一步都異常沉重,卻又帶著一種奇異的堅定。身后礦奴們追殺監(jiān)工的怒吼和慘叫聲漸漸遠去,被風雨模糊,仿佛隔著一層厚厚的幕布。他的世界,此刻只聚焦在那座被撕裂的、冒著滾滾黑煙的木屋上。
濃煙裹挾著刺鼻的焦糊味、硝石硫磺燃燒后的辛辣,還有一種令人作嘔的、如同烤焦了肉類的怪異氣息,混合著潮濕的雨氣,撲面而來,嗆得他喉嚨發(fā)緊。他弓著腰,避開屋頂還在零星掉落的燃燒物,踩著滿地的碎木和瓦礫,艱難地從那個巨大的破洞鉆了進去。
屋內的景象,比想象中更加慘烈。爆炸的沖擊波似乎是從屋子中央偏后的位置爆發(fā)的,地面被炸出一個不規(guī)則的淺坑,周圍一片焦黑。原本堅固的桌椅板凳此刻都成了扭曲破碎的殘骸,散落得到處都是。墻壁被熏得漆黑,糊墻的泥皮大塊大塊地剝落。屋頂被掀開一角,冰冷的雨水毫無遮擋地傾瀉下來,澆在屋內的火堆和焦炭上,發(fā)出“滋滋”的哀鳴,騰起更多嗆人的白煙。
火光在雨水的澆灌下已經(jīng)變得極其微弱,只能勉強照亮一小片區(qū)域。陳默的目光如同最精準的探針,在狼藉中急速掃視。
找到了!
在靠近后墻的角落,一堆被炸得七零八落的家具碎片下,露出半截穿著骯臟牛皮靴的腿。靴子的主人——王老五,半個身子被倒塌的房梁和燃燒的雜物死死壓住。他臉朝下趴著,后腦勺和后背一片血肉模糊,焦黑一片,甚至能看到斷裂的、白森森的骨頭茬子。雨水混合著血水、泥漿和黑色的灰燼,在他身下匯成一灘污穢的泥潭??諝庵心枪山谷獾墓治?,源頭就在此處。
陳默的心跳得又快又重,撞擊著肋骨。他一步步走過去,靴子踩在濕漉漉的灰燼和碎木上,發(fā)出“咯吱”的輕響。他在王老五扭曲的尸體旁停下,居高臨下地看著。那張曾經(jīng)寫滿殘忍和橫肉的臉,此刻一半埋在泥水里,一半暴露在微光下,凝固著極致的驚駭和痛苦,眼睛瞪得滾圓,空洞地望著地面,仿佛在質問這突如其來的毀滅。老王頭最后那凝固的、空洞的眼神,在這一刻與王老五的死狀重疊,形成一種殘酷的對稱。
沒有預想中的狂喜,只有一種冰冷的、如同巖石沉入深潭般的平靜。他緩緩蹲下身,無視那濃烈的血腥和焦臭,伸出沾滿泥水的手,在王老五尸體上摸索。冰冷的、濕透的綢緞衣料下,很快,他的手指觸到了一個硬硬的、系在腰帶內側的東西。
是一個用厚實油布縫制的、巴掌大小的褡褳(錢袋),入手沉甸甸的。陳默毫不猶豫地一把扯下。褡褳口用牛筋繩緊緊系著。他用力扯開繩結,借著屋頂破洞透入的微弱天光往里看去。
里面沒有他預想中的銅錢或碎銀子。只有兩樣東西:幾塊大小不一、色澤黯淡、入手沉重的金屬塊——是鉛!陳默立刻認出來,這很可能是用于鑄造鉛彈的原料。另一樣,則是一本用厚實桑皮紙裝訂的小冊子,封面上沒有任何字跡,但紙張的質地和邊緣磨損的程度,顯示出它被頻繁翻閱。
陳默的心猛地一跳。他迅速將褡褳塞進自己懷里最深處,緊貼著皮膚,那冰冷的金屬塊和粗糙的冊子觸感,帶來一種奇異的安全感。他站起身,目光再次掃視這個狼藉的巢穴。角落里,一個被炸塌了大半的樟木箱子引起了他的注意。箱蓋歪斜著,露出里面一些雜亂的衣物和……幾把刀鞘!
他幾步跨過去,扒開散落在箱子上的碎木和瓦礫。里面果然橫七豎八地躺著幾把帶鞘的腰刀!刀鞘是普通的硬木蒙皮,刀柄纏著磨損的麻繩。他迅速抽出一把,“嗆啷”一聲,寒光在昏暗的光線下驟然一閃!刀身不算長,約莫兩尺出頭,但刃口磨得雪亮,帶著一股冰冷的殺氣,遠比他白天看到的監(jiān)工手里那些銹跡斑斑的破爛強得多!這是真正的殺人利器!
就在他握住刀柄的瞬間,屋外傳來一陣雜亂的腳步聲和興奮的呼喊。
“陳默!陳默兄弟!你沒事吧?”是李狗兒的聲音,帶著喘息和一種劫后余生的激動。
“快看!陳兄弟在這里!”
“王閻王…王閻王真死了!死透了!”
幾個身影從破洞口鉆了進來,正是李狗兒、趙鐵柱和另外兩三個跑得最快、膽子也最大的礦奴。他們渾身濕透,臉上濺著泥點和不知是誰的血跡,眼睛卻亮得驚人,充滿了狂野的亢奮。當他們的目光落在墻角王老五那慘不忍睹的尸體上時,更是爆發(fā)出一陣壓抑不住的、帶著哭腔的嘶吼。
“死了!這狗娘養(yǎng)的真的死了!”
“老天開眼!報應啊!”
“陳兄弟!是你!是你用那‘掌心雷’劈死了這閻王!”
李狗兒激動得聲音都變了調,沖到陳默面前,看著陳默手里那把閃著寒光的腰刀,又看看陳默臉上那尚未褪盡的冰冷,眼神里充滿了敬畏,仿佛在看一尊突然降臨的煞神。
陳默沒有理會他們的激動,只是將手中的腰刀用力插回刀鞘,發(fā)出“嚓”的一聲脆響。他指著那個敞開的樟木箱,聲音低沉而清晰,蓋過了外面的風雨和喧囂:“里面有刀!好幾把!拿上!”
如同餓狼看到了鮮肉,趙鐵柱和另外兩個礦奴立刻撲了過去,爭先恐后地從箱子里抽出腰刀,笨拙地握在手里,感受著那沉甸甸的分量和冰冷的觸感,臉上混雜著狂喜和一種初次掌握暴力的茫然。
“還有這里!”陳默又指向屋子另一側一個用厚木板釘死的、像是儲藏間的小門。門板在爆炸中震裂了一道縫隙。他走過去,抬腳狠狠踹在裂縫處。
“砰!”本就搖搖欲墜的門板應聲向內倒去,濺起一片灰塵。
儲藏間不大,里面的景象卻讓沖進來的幾個礦奴瞬間倒吸一口涼氣!
靠墻豎著幾桿長矛,粗糙的木桿,鐵質的矛頭閃著幽冷的光。墻角堆著幾捆用油布包裹的箭矢,箭羽被保護得很好。最顯眼的,是地上放著的兩個用厚實皮革箍緊的木桶!桶蓋邊緣似乎還殘留著一些黑灰色的粉末痕跡!
“火藥!”趙鐵柱失聲叫了出來,聲音因為激動而尖利。他曾在礦上見過衛(wèi)所兵押運過類似的東西,那令人心悸的威力深深刻在記憶里。
李狗兒沖過去,小心翼翼地揭開其中一個木桶的蓋子。里面是滿滿一桶黑灰色的粉末,散發(fā)著熟悉的硫磺和硝石混合的味道!另一個桶里,則是顆粒稍粗、黑得發(fā)亮的木炭粉!
“老天爺!這么多!”李狗兒的聲音都在顫抖,看著這些能帶來毀滅的東西,又看看陳默,眼神里的敬畏幾乎要化為實質的火焰。
陳默走過去,伸手在火藥桶里抓了一把粉末,感受著那粗糙的顆粒感在指間摩擦。質量很一般,雜質不少,但數(shù)量龐大!這簡直是天賜之物!他心中的計劃瞬間清晰了許多。
“搬出去!”陳默言簡意賅,語氣不容置疑,“小心點!別沾水,別靠近明火!”
“是!陳兄弟!”李狗兒和趙鐵柱如同接到了圣旨,立刻招呼其他人,小心翼翼地將兩桶火藥和箭矢抬出儲藏間。那幾桿長矛也被他們如獲至寶地扛在了肩上。
當陳默帶著李狗兒等人,扛著武器和火藥桶重新出現(xiàn)在風雨中時,礦場空地上的混亂已經(jīng)達到了頂點。
數(shù)百名礦奴如同被颶風卷起的蟻群,在泥濘中狂亂地奔跑、嘶吼、發(fā)泄著積壓了不知多少年的痛苦和憤怒。大部分監(jiān)工早已逃得無影無蹤,少數(shù)幾個跑得慢的,被憤怒的人群追上,瞬間就被無數(shù)雙赤腳和揮舞的石塊、木棒淹沒,連慘叫都來不及發(fā)出就被砸成了肉泥。幾間監(jiān)工住的木屋被點著了,火光在暴雨中頑強地跳躍,濃煙滾滾。
“王閻王死了!”
“是陳兄弟!陳兄弟用仙法引雷劈死了王閻王!”
“我們拿到了刀!還有火藥!官兵的火藥!”
李狗兒和趙鐵柱扛著長矛和火藥桶,聲嘶力竭地吼叫著,聲音在嘈雜的雨夜中奮力傳播。他們的話如同在沸騰的油鍋里又潑進了一瓢冷水!
人群的喧囂猛地一滯,無數(shù)道目光如同探照燈般齊刷刷地投射過來,聚焦在陳默身上,聚焦在他腰間那把明顯不同于監(jiān)工破爛的腰刀上,聚焦在李狗兒他們扛著的長矛和那兩桶象征著毀滅力量的火藥上!
敬畏!恐懼!狂喜!希望!無數(shù)種復雜到極致的情緒,在那一雙雙被苦難磨礪得麻木或只剩下瘋狂的眼睛里炸開!
“陳兄弟!”
“神仙!陳神仙!”
“跟著陳神仙!殺出去!”
不知是誰先喊了一聲,緊接著,如同山呼海嘯般的吶喊匯聚起來,數(shù)百個嘶啞的喉嚨迸發(fā)出同一個名字,同一個信念!這聲音壓過了風雨,震得整個礦場都在顫抖!
陳默站在冰冷的雨水中,挺直了脊背。雨水順著他棱角分明的臉頰流淌,洗去泥污,露出下面那張年輕卻寫滿堅毅和冷酷的面孔。他緩緩抬起手,指向礦場那唯一通往外界的、被沉重木柵欄門封鎖的入口方向。
“開門!”他的聲音并不算特別洪亮,卻帶著一種奇異的穿透力,如同冰冷的鐵錐,清晰地刺入每一個狂熱礦奴的耳中。
“開門!開門!開門!”
山呼海嘯般的怒吼再次響起!人群如同決堤的洪流,赤著腳,揮舞著剛剛找到的簡陋武器——石塊、木棒、甚至是從監(jiān)工尸體上扒拉下來的銹刀,帶著滔天的怒火和剛剛點燃的、名為“希望”的瘋狂,向著那道象征囚禁的厚重木門,洶涌地沖了過去!
“撞!撞開它!”
“用木頭!用石頭!”
巨大的原木被幾十個人合力抬起,如同攻城槌,狠狠撞向木門!沉重的石塊雨點般砸向門板和旁邊的石墻!木門在瘋狂的撞擊下發(fā)出痛苦的呻吟,門軸劇烈地搖晃,連接處的鐵釘和木栓發(fā)出不堪重負的嘎吱聲。
陳默沒有加入沖鋒的人群。他站在人群后方稍高一點的礦石堆上,冷眼旁觀著這狂暴的一幕。懷里的褡褳貼著皮膚,那本油布冊子的棱角硌著他,仿佛一個冰冷的謎題。他解下腰間的水囊——那是他之前偷偷存下的、相對干凈些的雨水——擰開塞子,將冰冷的水猛地澆在自己的頭上。
刺骨的寒意瞬間驅散了激戰(zhàn)帶來的燥熱和一絲不易察覺的眩暈感。他用力甩了甩頭,水珠四濺。目光再次投向那道搖搖欲墜的木門,眼神銳利如刀。
快了!
“轟隆——!”
伴隨著一聲巨大的、木料斷裂的爆響和無數(shù)人狂喜的吶喊,那道沉重的木柵欄門,終于被狂暴的力量徹底撞開!碎裂的木塊四散飛濺!
門后,不再是礦場熟悉的景象,而是被無邊雨幕籠罩的、漆黑一片、充滿未知的莽莽群山!
自由!就在眼前!
“沖出去??!”
“跑!快跑!”
人群爆發(fā)出最后的、歇斯底里的狂吼,如同掙脫牢籠的困獸,爭先恐后地涌向那洞開的、象征著生路的黑暗!
然而,就在這狂喜的洪流即將沖出牢籠的瞬間——
“咻——!”
“咻咻咻——!”
數(shù)道尖銳凄厲的破空之聲,如同毒蛇的嘶鳴,猛地撕裂了雨幕,從礦場入口外的黑暗中激射而來!
“噗!”
“呃啊——!”
沖在最前面的幾個礦奴,身體如同被無形的重錘狠狠擊中,猛地向后仰倒!鋒利的箭矢深深貫入他們的胸膛、脖頸!鮮血在雨水中瞬間暈開大片的猩紅!
狂喜的吶喊如同被掐住了脖子,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驚恐到極點的尖叫!
“箭!有箭!”
“官兵!是官兵來了!”
“完了!我們完了!”
剛剛打開的生路,瞬間變成了血腥的屠宰場!沖在最前面的人群如同撞上了一堵無形的、致命的墻壁,驚恐地尖叫著向后潰退,與后面不明所以還在向前涌的人撞在一起,場面瞬間混亂不堪!
陳默的瞳孔驟然收縮成針尖大?。⌒呐K像是被一只冰冷的鐵手狠狠攥??!他猛地抬頭,銳利的目光穿透雨幕,死死盯向箭矢射來的方向!
礦場入口外,那片被雨水沖刷得一片模糊的山路和樹林邊緣,不知何時,影影綽綽地出現(xiàn)了數(shù)十個身影!
他們穿著破舊但制式統(tǒng)一的鴛鴦戰(zhàn)襖(明代衛(wèi)所兵軍服,紅黑配色),戴著斗笠或氈帽,雨水順著帽檐滴落。為首一人身材魁梧,騎在一匹同樣顯得疲憊的矮腳馬上,雨水打濕了他身上的皮甲和腰間的雁翎刀。他身后,數(shù)十名步卒排成松散的隊形,大部分手持長矛,還有七八個弓手正半跪在地,從背后的箭囊里抽出新的箭矢,搭在粗糙的角弓上!冰冷的箭頭,在雨夜中閃爍著致命的寒光!
那騎在馬上的軍官,一張國字臉在斗笠的陰影下看不真切,只能看到緊抿的嘴唇和下巴上濃密的胡茬。他勒住躁動的馬匹,右手高高舉起,然后猛地向下一揮!
“放!”一個冷酷、嘶啞、帶著濃重本地口音的命令聲響起!
“咻咻咻——!”
又一波箭雨,如同死神的鐮刀,帶著刺耳的尖嘯,無情地潑灑向擁擠在礦場入口、驚慌失措的人群!
“噗嗤!”“啊——!”“我的腿!”
慘叫聲此起彼伏,如同地獄的樂章!擁擠的人群成了最好的靶子!不斷有人中箭倒地,鮮血在泥濘中迅速擴散,又被雨水沖淡。絕望的哭嚎和恐懼的尖叫瞬間壓過了一切!
剛剛點燃的自由之火,在冰冷的箭雨和鐵蹄面前,顯得如此脆弱,搖搖欲墜!
陳默站在礦石堆上,冰冷的雨水順著他的下巴滴落。他握緊了腰間冰冷的刀柄,指關節(jié)因為用力而發(fā)白。懷里的褡褳和那本冊子,此刻仿佛有千鈞之重。他看著礦場入口那片被死亡陰影籠罩的混亂,看著黑暗中那些沉默而致命的士兵,看著那騎在馬上、如同鐵塔般的身影。
冰冷的火焰在他眼底深處瘋狂燃燒。不是恐懼,而是被徹底激怒的、更加兇戾的殺意!
“結陣!別亂!退回來!退到石頭后面!”陳默的聲音如同炸雷,在混亂的尖叫和箭矢破空聲中奮力響起,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強制力!
同時,他的目光猛地掃向李狗兒和趙鐵柱,以及他們身邊那兩桶在混亂中被小心翼翼保護下來的火藥!一個極其大膽、近乎瘋狂的計劃,瞬間在他腦海中成型!
“李狗兒!趙鐵柱!帶上火藥桶,跟我來!”他厲聲喝道,身體已經(jīng)如同獵豹般,從礦石堆上猛地竄下,向著礦場入口側面,一片由巨大天然巖石構成的、可以阻擋箭矢的掩體沖去!那里,距離那些放箭的衛(wèi)所兵,只有不到百步的距離!
李狗兒和趙鐵柱先是一愣,隨即看到陳默眼中那幾乎要噴薄而出的瘋狂光芒,又瞥了一眼懷中的火藥桶,一股寒意夾雜著同樣瘋狂的決絕瞬間攫住了他們!兩人幾乎是同時嘶吼一聲:“跟上陳兄弟!”扛起沉重的火藥桶,在幾名持刀礦奴的護衛(wèi)下,不顧一切地跟著陳默沖向那片巖石!
冰冷的箭矢“篤篤篤”地釘在他們身后的泥地上、石頭上,濺起泥點石屑。一個護衛(wèi)的礦奴悶哼一聲,被流矢射中了肩膀,踉蹌了一下,但咬著牙沒有停下。
“快!”陳默率先撲到一塊巨大的、足以遮擋數(shù)人的巖石后面,劇烈地喘息著。李狗兒和趙鐵柱緊隨其后,將火藥桶重重地放在地上,泥水四濺。
“陳…陳兄弟!你要…要干啥?”李狗兒看著外面黑暗中不斷閃爍的弓弦火光和不斷倒下的同伴,聲音帶著哭腔和極度的恐懼。
陳默沒有回答,他的目光死死鎖定著那個騎在馬上的軍官。那人似乎也注意到了這邊異常的動靜,正微微側頭,斗笠下的目光銳利地掃向這片巖石掩體。
時間不多了!
陳默猛地蹲下身,打開其中一個火藥桶的蓋子。濃烈的硝磺味撲面而來。他毫不猶豫地抓起一大把黑灰色的粉末,動作快如閃電!他撕下自己身上還算干燥的一塊里衣布條,將火藥倒在上面,迅速包裹成一個拳頭大小的布包,只留下一個開口。然后,他如法炮制,用布條搓了一根引信,一端塞進布包的火藥里,另一端留在外面。
“火!給我火!”陳默低吼道,聲音嘶啞。
“火…火…”趙鐵柱手忙腳亂地在身上摸索。一個機靈的礦奴突然想起什么,從懷里掏出一個用油布包著的、簡陋的火鐮火石和一小撮艾絨——這是他平時偷偷點煙袋用的。
陳默一把搶過,雙手因為極度的緊張和亢奮而微微顫抖。他飛快地敲擊火鐮火石!
嚓!嚓!嚓!
火星迸濺!幾次嘗試后,一小簇微弱的火苗終于從引燃的艾絨上升起!
陳默毫不猶豫地將那根引信湊到火苗上!
嗤——!
引信瞬間被點燃,橘紅色的火線如同催命的符咒,迅速向著布包燃燒而去!
“李狗兒!力氣最大的那個!拿著!給我扔!扔到那個騎馬的狗官腳下!有多遠扔多遠!”陳默將點燃引信的簡易炸藥包猛地塞進旁邊一個膀大腰圓、名叫劉大壯的礦奴手里!
劉大壯看著手里那滋滋作響、冒著火星的玩意兒,臉都嚇白了,但看著陳默那雙幾乎要噬人的眼睛,又看看外面不斷倒下的兄弟,一股血性猛地沖上頭頂!他狂吼一聲,如同投擲石鎖般,用盡全身力氣,將那燃燒的布包猛地朝著騎在馬上的軍官方向投擲出去!
那燃燒的布包在雨夜中劃出一道并不優(yōu)美的、帶著火星的拋物線,越過混亂的人群頭頂,飛向那片致命的黑暗!
所有人的目光,下意識地追隨著那點跳動的火光!
“什么東西?”騎在馬上的軍官似乎也看到了這飛來的異物,語氣帶著一絲驚疑和輕蔑。他甚至沒有立刻躲避,只是勒馬微微側身,手按在了腰間的刀柄上。
布包落地!不偏不倚,正好滾落在軍官馬前幾步遠的泥濘里!
嗤嗤燃燒的引信,在雨水中頑強地跳躍著,距離炸藥包的主體,只有寸許之遙!
軍官疑惑地低頭看去……
轟隆——!??!
這一次的爆炸,遠勝于炸塌木屋的那一次!
巨大的火球在軍官馬前猛地膨脹開來!刺眼的白光瞬間撕裂了漆黑的雨夜,將周圍士兵驚恐扭曲的面孔照得一片慘白!震耳欲聾的巨響如同平地驚雷,蓋過了風雨聲、慘叫聲、箭矢破空聲!狂暴的沖擊波裹挾著滾燙的氣浪、碎石、泥土和致命的破片,呈一個恐怖的扇面,向著軍官和他周圍的士兵橫掃而去!
“唏律律——!”軍官的坐騎發(fā)出凄厲至極的悲鳴,巨大的身軀被氣浪狠狠掀起,又重重砸落!馬背上的軍官,連慘叫都來不及發(fā)出一聲,整個人如同被無形的巨錘正面擊中,身上的皮甲瞬間破碎,身體像一個破布娃娃般被高高拋起,在空中翻滾了幾圈,才重重地摔落在十幾步外的泥水里,一動不動,半邊身體一片焦黑模糊!
離得最近的幾個弓手和步卒,更是如同被狂風卷起的落葉,瞬間被撕碎、掀飛!殘肢斷臂混合著破碎的兵器和盔甲碎片,在火光和煙塵中四散拋飛!
整個衛(wèi)所兵的陣型,如同被一只巨腳狠狠踩中,瞬間崩潰!
死寂!
絕對的死寂籠罩了戰(zhàn)場!
無論是礦場入口內驚恐潰退的礦奴,還是礦場外幸存的衛(wèi)所兵,所有人都被這突如其來、毀天滅地般的爆炸驚呆了!時間仿佛凝固,只有爆炸點升騰起的滾滾濃煙和熊熊燃燒的火焰,在暴雨中頑強地扭曲、升騰,發(fā)出噼啪的聲響,映照著滿地狼藉的尸骸和一張張寫滿極致恐懼和茫然的臉!
“千…千戶大人…死了?”一個幸存的衛(wèi)所兵小旗官(低級軍官)看著遠處那具焦黑的軍官尸體,聲音顫抖得不成樣子,充滿了難以置信的驚駭。
“妖…妖法!是妖法!”另一個士兵指著那片還在冒煙的巖石掩體,失聲尖叫,聲音因為極度的恐懼而變調。
“跑…跑??!”不知是誰先喊了一聲,殘存的衛(wèi)所兵徹底失去了斗志,如同炸了窩的馬蜂,丟下武器,轉身就向著來時的山路、向著無邊的黑暗,亡命奔逃!什么軍令,什么職責,在眼前這如同天罰般的恐怖景象面前,都化為了最原始的求生本能!
礦場入口內,短暫的死寂后,是山崩海嘯般的狂吼!
“炸死了!狗官被炸死了!”
“陳神仙!是陳神仙的仙法!”
“殺出去!殺光官兵!報仇??!”
剛剛被箭雨壓制的恐懼和絕望,瞬間被狂喜和復仇的狂熱所取代!數(shù)百名礦奴如同被注入了一劑強心針,赤紅的眼睛里燃燒著更加瘋狂的火焰!他們抓起一切能找到的武器,嘶吼著,踏過同伴的尸體,踏過泥濘,如同決堤的怒濤,向著那失去指揮官、陷入崩潰和逃亡的衛(wèi)所兵殘部,猛撲過去!
陳默靠在冰冷的巖石上,劇烈地喘息著。剛才那拼盡全力的一擲和爆炸的巨響,震得他耳膜嗡嗡作響,胸口發(fā)悶。他看著外面潰逃的官兵和洶涌追殺的礦奴,看著那片還在燃燒的爆炸點,眼神依舊冰冷,但嘴角卻難以抑制地勾起一絲殘酷的弧度。
成了!這絕境中的一擊,撕開了血路!
他支撐著想要站起,去指揮這場追擊,徹底奠定勝局。然而,一股強烈的眩暈感猛地襲來,眼前陣陣發(fā)黑。劇烈的精神消耗、身體的傷痛、冰冷的雨水浸泡,以及強行壓榨體力帶來的反噬,在這一刻終于爆發(fā)出來。他身體晃了晃,試圖抓住巖石,手指卻一陣無力滑脫。
“陳兄弟!”李狗兒眼疾手快,一把扶住了他搖搖欲墜的身體。
陳默只覺天旋地轉,喉嚨里涌上一股腥甜。他強撐著最后一絲清明,指著外面混亂的戰(zhàn)場,聲音嘶啞微弱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命令:
“追…別放走一個…繳獲兵器…馬匹…快…” 話音未落,眼前徹底一黑,緊繃的神經(jīng)驟然斷裂,整個人軟倒在李狗兒懷里,失去了知覺。
冰冷的雨水,依舊無情地沖刷著他年輕而疲憊的臉龐。礦場的火光映照著他蒼白的面容,而外面,一場血腥的追擊與復仇,才剛剛開始。懷里的褡褳,緊貼著他冰冷的心臟,那本神秘的冊子,在血與火的洗禮中,等待著被揭開秘密的時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