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唐長興三年(932年)的春天,夾馬營的積雪剛?cè)诒M,瀍水岸邊的柳芽還沒舒展開,趙弘殷就從澶州戰(zhàn)場回來了。他帶回的東西里,最特別的不是繳獲的契丹馬具,也不是給杜氏扯的半匹粗布,而是個銹跡斑斑的銅鈴鐺。
這鈴鐺比拳頭小些,邊緣磕掉了一塊,鈴舌是根磨禿的鐵條,搖起來卻響得驚人。"叮鈴鈴"的聲浪能穿透層層氈帳,把營里此起彼伏的咳嗽聲、罵娘聲都壓下去。趙弘殷用根紅繩穿著,系在趙匡胤床頭的木架上,繩長剛夠五歲的孩子伸手夠著。
"這玩意兒比廟里求的護(hù)身符管用。"他蹲在床邊,看著兒子好奇地戳弄鈴鐺,盔甲上沒擦凈的泥垢簌簌掉進(jìn)草堆。"夜里營里有動靜,它一響,你就鉆床底下躲著,聽見沒?"
趙匡胤沒說話,只是把鈴鐺攥在手心。這孩子五歲了,說話還不利索,卻比同齡孩子沉得住氣。去年冬天營里鬧瘟疫,隔壁氈帳的孩子哭了三夜,他卻只是睜著烏溜溜的眼睛看屋頂,直到趙弘殷把他摟進(jìn)懷里才肯睡。此刻他額頭上的紅斑淡了些,只有著急時才會泛出櫻桃色,像塊被炭火輕燎過的印記。
杜氏正往灶膛添柴,聞言回頭看了眼:"又是從死人身上撿的?"她總覺得這些帶血的物件不吉利。
"不然哪來閑錢買這個?"趙弘殷咧嘴笑,露出顆缺角的門牙——那是上個月跟契丹游騎對仗時,被馬槊柄砸的。他從懷里掏出油紙包,里面是半塊硬得像石頭的胡餅,小心翼翼遞給杜氏:"澶州城里買的,給孩子嘗嘗。"
趙匡胤丟下鈴鐺去搶胡餅,被趙弘殷按住:"先回答爹的話,聽見鈴鐺響該咋辦?"
"躲床底下。"他含混地說,眼睛還黏在胡餅上。
"為啥躲?"
"有壞人。"
趙弘殷松開手,看著兒子狼吞虎咽的樣子,忽然嘆了口氣。他知道這"壞人"二字在兒子心里的分量——是去年冬天搶糧的散兵,是上個月被吊死在營門口的逃兵,是杜氏偷偷抹淚時提到的"契丹人"。
這鈴鐺是從個契丹百夫長的馬具上解下來的。那天在澶州城外,他一槊把那家伙連人帶甲劈成兩半,鈴鐺還掛在鞍橋邊叮當(dāng)響。當(dāng)時就覺得這聲音特別,想著或許能給兒子當(dāng)個玩意兒,沒想到回來就派上了用場。
"記住,"他摸著兒子的頭,掌心老繭蹭得孩子脖子癢癢的,"在這營里,哭沒用,喊沒用,得自己找活路。這鈴鐺就是給你報信的,聽見響,別猶豫,先躲起來。"
趙匡胤似懂非懂點頭,把最后一點胡餅塞進(jìn)嘴里,又跑去抓床頭的鈴鐺。紅繩在他手里被拽得筆直,鈴鐺晃悠著,聲浪撞在氈帳壁上,反彈回來,像無數(shù)細(xì)碎的針尖,扎在這亂世的心上。
長興三年深秋的一個滿月夜,夾馬營的平靜被一聲凄厲的慘叫撕碎了。
月光把氈帳照得像蒙了層白紗,趙匡胤正摟著銅鈴鐺睡覺,冰涼的銅皮貼著滾燙的胸口。突然,帳外傳來"哐當(dāng)"巨響,像是有人被推倒在兵器架上,接著是雜亂的腳步聲、怒罵聲,還有女人的哭喊聲,像一群被踩了尾巴的貓在叫。
趙匡胤猛地睜開眼,沒哭,只是條件反射去摸胸口的鈴鐺。手指剛碰到銅皮,就聽見"叮鈴鈴"一聲——這是趙弘殷特意調(diào)的,帳門被撞開時的氣流會帶動鈴鐺晃動。
"娘!"他低喊一聲,聲音發(fā)顫,卻比同齡孩子鎮(zhèn)定得多。
杜氏早被驚醒,一把將他摟進(jìn)懷里,另只手摸索著抓起床邊的斷刀——那是趙弘殷特意留的,刀身不長,卻磨得鋒利,說是"萬不得已時能防身"。她把趙匡胤往床底下推,自己舉著刀背靠著土墻,手抖得像秋風(fēng)里的落葉。
"別怕,有娘在。"她的聲音也在抖,眼睛死死盯著晃動的氈簾,外面的喊殺聲越來越近,夾雜著"反賊"、"殺"、"快跑"的字眼。
趙匡胤蜷在床底下,透過木板縫隙往外看。他看見母親舉刀的背影,看見油燈火苗在墻上投下扭曲的影子,還看見帳門被一只穿皮靴的腳踹開——是個陌生士兵,頭盔歪在一邊,臉上全是血。
"搜!看看有沒有反賊余孽!"士兵嗓門像破鑼,手里的長矛在帳里亂戳,掛在墻上的趙弘殷的鎧甲被戳得"哐當(dāng)"響。
杜氏舉著刀,卻不敢動。她知道這刀對付野獸還行,對付帶甲的士兵,跟燒火棍沒區(qū)別。
就在這時,床底下的趙匡胤突然想起父親的話,伸手抓住垂下來的紅繩,猛地一拽——"叮鈴鈴!叮鈴鈴!"
清脆的鈴聲在狹小的氈帳里格外刺耳,那士兵嚇了一跳,長矛差點戳到自己。他低頭看見床底下露出的衣角,罵了句臟話,彎腰就要掀床板。
"住手!"杜氏尖叫著撲過去,用刀背狠狠砸在士兵胳膊上。那人疼得嗷嗷叫,轉(zhuǎn)身就給了杜氏一拳,把她打倒在地。
趙匡胤從床底下爬出來,抓起地上的銅鈴鐺,用盡全身力氣砸向士兵的臉。鈴鐺沒砸中,卻掉在地上,發(fā)出"哐當(dāng)"脆響。士兵被激怒了,抬腳就要踹他,卻聽見帳外傳來一陣馬蹄聲和呼喊:"都住手!李將軍有令,不許騷擾百姓!"
士兵罵罵咧咧地走了,臨走前踹翻了灶臺上的陶罐,米糠撒了一地。
杜氏爬起來,一把抱住趙匡胤,渾身都在抖,眼淚止不住地流。趙匡胤卻沒哭,只是指著地上的鈴鐺,輕聲說:"娘,鈴不響了。"
那鈴鐺被摔扁了一塊,鈴舌卡在里面,再也發(fā)不出聲音。
長興四年(933年)夏天,夾馬營來了個新面孔。
王屠戶原是營里的老兵,后來傷了腿,就留在這里殺豬。他總愛喝兩盅,喝醉了就耍酒瘋,仗著跟李將軍(李嗣源的養(yǎng)子李從珂)沾點遠(yuǎn)親,營里沒人敢惹。
這天午后,趙弘殷去洛陽城里領(lǐng)糧,杜氏在帳里縫補衣服,趙匡胤拿著那把斷刀(木頭做的玩具,刷了黑漆)在營門口玩。王屠戶搖搖晃晃走過來,看見杜氏在帳里,眼睛一亮,滿嘴酒氣湊過去:"趙嫂子,縫啥呢?給俺也縫件唄?"說著就伸手去摸杜氏的臉。
杜氏嚇得往后躲,打翻了針線笸籮,頂針滾到趙匡胤腳邊。
"放開我娘!"趙匡胤喊著沖過去,舉起斷刀就往老兵腿上劈。他人小,力氣卻不小,沒開刃的刀背結(jié)結(jié)實實砸在王屠戶的腿彎。
王屠戶沒防備,被打得單膝跪地,酒也醒了大半。他看清是個半大孩子,氣得哇哇叫,伸手就去抓趙匡胤:"小兔崽子,敢打你爺爺!"
趙匡胤被他抓住衣領(lǐng),提得離地,卻死死攥著斷刀,還用腳去踹王屠戶的肚子。
就在這時,趙弘殷回來了。他剛領(lǐng)完糧,肩上扛著半袋小米,看見這一幕,把米袋一扔,沖過去一把推開王屠戶,反手給了趙匡胤一巴掌。
不重,卻足夠讓趙匡胤愣住。
"爹!"他委屈地喊,眼淚在眼眶里打轉(zhuǎn),卻倔強地沒掉下來。
"誰讓你動刀的?"趙弘殷的聲音很沉,眼睛瞪得像銅鈴。
王屠戶見是趙弘殷,雖然不怕,卻也不想多事,罵罵咧咧地走了:"趙弘殷,管好你的野種!"
回到帳里,趙弘殷把趙匡胤按在板凳上,從他手里奪過斷刀,一言不發(fā)地走到灶膛邊,把刀扔進(jìn)了火堆。
"爹!"趙匡胤尖叫著要去搶,被杜氏死死抱住。
火苗"騰"地竄起來,舔舐著鐵制的刀身,發(fā)出"滋滋"的響聲,粗麻繩做的刀柄很快被引燃,冒出黑煙。
"你知道剛才多危險嗎?"趙弘殷轉(zhuǎn)過身,臉上的肌肉抽搐著,"那王屠戶是營里的老兵油子,跟李將軍沾點親戚,你打了他,他隨便找個由頭,就能把你爹我發(fā)配到最前線送死!"
"他欺負(fù)我娘!"趙匡胤哭喊著,眼淚終于掉下來,"陳三叔說,男人要保護(hù)娘!"
"保護(hù)?"趙弘殷氣得發(fā)抖,指著火堆里漸漸變紅的刀身,"就憑你那把破刀?你這是保護(hù)你娘,還是害她?今天他要是真動了怒,一刀把你砍了,我和你娘怎么辦?"
杜氏勸道:"孩子還小,不懂事,你別跟他置氣。"
"就是因為小,才要教!"趙弘殷的聲音放低了些,卻更讓人害怕,"這世道,不是你有理就能贏的。王屠戶有錯,可他有權(quán)有勢,咱們?nèi)遣黄穑偷枚悖?他指著火堆,"看見了嗎?沒本事就亮刀子,那不是勇敢,是找死!"
趙匡胤不說話了,只是盯著火堆里的刀。那刀漸漸被燒紅,像他額頭上的紅斑,最后慢慢變軟、變形,成了一塊廢鐵。
那天晚上,趙弘殷把他叫到身邊,給他講了個故事——不是陳三講的郭威沖陣,而是他自己的經(jīng)歷。
"十年前,我跟你王伯伯在太原當(dāng)兵。有個小校,跟你一樣,見不得有人欺負(fù)百姓,跟一個將軍的親兵打了架。"趙弘殷的聲音很輕,像在說別人的事,"那小校武功比親兵好,把人家打趴下了,結(jié)果呢?被安了個'謀逆'的罪名,拉到營門口斬了,腦袋掛了三天。"
他摸著趙匡胤的頭,掌心的老繭蹭得孩子有點疼:"你陳三叔說得對,男人要保護(hù)娘,但得先學(xué)會怎么活著。郭威將軍單騎沖陣,那是因為他有必勝的把握,不是瞎沖。"
趙匡胤似懂非懂地點頭,眼睛里還閃著淚光,卻多了點什么。
第二天,趙弘殷去鐵匠鋪,又給趙匡胤打了把刀——這次是木頭的,沉甸甸的,刷了層黑漆,像真刀一樣。
"用這個練。"他把木刀遞給兒子,"啥時候能把它耍得讓人怕,再跟爹說保護(hù)娘的事。"
趙匡胤接過木刀,沒說話,卻緊緊攥在手里。
從那以后,趙匡胤迷上了木刀。
他每天天不亮就起來,在帳外的空地上練習(xí)趙弘殷教的招式——其實也沒啥正經(jīng)招式,就是劈、砍、刺,都是軍營里最實用的殺招。趙弘殷說:"戰(zhàn)場上沒人跟你講章法,能把敵人砍倒的就是好招。"
他的進(jìn)步很快,五歲的孩子,已經(jīng)能把木刀耍得有模有樣,劈砍時帶起的風(fēng)聲,能吹動地上的落葉。營里的老兵見了,都笑著說:"趙家這小子,將來是個當(dāng)兵的料。"
但他更著迷的,還是聽故事。
每天傍晚,陳三的身邊,總少不了趙匡胤的身影。別的孩子愛聽打仗的熱鬧,他卻總問些奇怪的問題:
"郭將軍沖陣前,吃早飯了嗎?"
"他怎么知道哪里是契丹人的軟肋?"
"要是他的刀斷了,怎么辦?"
陳三被問得沒辦法,只能更仔細(xì)地講:"郭將軍沖陣前,觀察了三天,看契丹人的糧草從哪來,看他們的哨兵換班規(guī)律,看他們的將領(lǐng)喜歡站在哪個位置......"
這些細(xì)節(jié),趙匡胤聽得格外認(rèn)真,有時還會拿著木刀,在地上畫陣形,嘴里念念有詞。
有次趙弘殷撞見了,沒罵他,只是站在旁邊看了一會兒。
"你看的《孫子兵法》,上面有這些嗎?"趙匡胤抬頭問。他知道父親有本破舊的兵書,總在夜里翻看。
趙弘殷蹲下來,撿起根樹枝,在地上畫了個簡單的方陣:"書上說'知己知彼,百戰(zhàn)不殆',你郭將軍做的,就是這個道理。"他指著方陣的一角,"這里是薄弱點,就像人身上的腰眼,打這里最管用。"
趙匡胤眼睛一亮,搶過樹枝,在方陣外面畫了個小圈:"那要是在這里埋伏一隊人呢?"
趙弘殷愣了一下,隨即笑了:"有點意思。你這小子,比你爹強。"
長興四年(933年)冬天,李嗣源病重,皇子李從榮帶兵闖進(jìn)皇宮搶位,被衛(wèi)兵砍死在走廊里。消息傳到夾馬營,又是一陣混亂,殺人、放火、逃跑,像一出重演的戲。
趙弘殷被派去平叛,臨走前把家里的水缸裝滿,把刀磨得鋒利,反復(fù)叮囑杜氏:"不管誰贏,都別開門,別站隊。"
那晚,營里又響起了喊殺聲。趙匡胤沒躲床底下,而是站在門后,手里攥著那把木刀,耳朵貼在門上,聽著外面的動靜,像一只警惕的小狼。
杜氏拉他,他卻搖搖頭:"娘,我聽聽他們從哪邊走。"
后來趙弘殷回來,聽說了這事,沒罵他,也沒夸他,只是把那把被燒壞的銅鈴鐺找出來,重新修了修,掛回他床頭。這次,鈴鐺的聲音更悶了,卻更持久。
"聽動靜,也是本事。"他說。
長興五年(934年)春天,李嗣源去世,養(yǎng)子李從珂繼位(后唐末帝)。夾馬營換了新的旗幟,新的口號,卻還是老樣子——士兵依舊會逃跑,老兵依舊會欺負(fù)新兵,百姓依舊在恐懼中生活。
趙匡胤六歲了,比同齡孩子高些,也壯些,手里的木刀換了把大的,是趙弘殷特意請鐵匠打的,刀柄上還刻了個歪歪扭扭的"趙"字。
他不再像小時候那樣沖動,見了王屠戶,會低頭繞著走,但眼睛里沒有恐懼,只有一種冷靜的觀察。有次王屠戶又調(diào)戲別的軍嫂,趙匡胤沒上前,卻跑去告訴了那個軍嫂的丈夫——一個身材高大的騎兵,結(jié)果王屠戶被揍得鼻青臉腫,卻不知道是趙匡胤告的狀。
"這叫'借刀殺人'。"他得意地跟杜氏說,是從趙弘殷的兵書里看來的。
杜氏嚇了一跳,趕緊捂住他的嘴:"小聲點!這也是你爹教的?"
"不是,"趙匡胤眨眨眼,"是我自己想的。陳三叔說,郭將軍也用過這招,讓敵人自己打自己。"
趙弘殷知道后,沉默了很久,最后說:"別亂用,容易引火燒身。"
但他看兒子的眼神,多了些什么。有天晚上,他把那本磨破的《孫子兵法》遞給趙匡胤:"看不懂的,就問我。"
趙匡胤接過書,書頁里夾著很多小紙條,是趙弘殷請人標(biāo)注的解釋。他趴在油燈下,一字一句地看,雖然很多字不認(rèn)識,卻看得格外認(rèn)真。帳外傳來更夫的梆子聲,一遍又一遍,像在為這個亂世敲喪鐘。
他不知道,李從珂的皇位坐不了多久,石敬瑭的"兒皇帝"買賣即將開張,燕云十六州的寒風(fēng)很快就要吹到洛陽。他更不知道,自己手里的木刀,將來會換成真正的龍淵劍,而那個被他視為英雄的郭威將軍,會成為他人生中最重要的導(dǎo)師。
此刻,他只是個六歲的孩子,在夾馬營的油燈下,一邊看著兵書,一邊想著郭威沖陣的故事,手里緊緊攥著那把木刀,床頭的銅鈴鐺在夜風(fēng)中輕輕晃動,發(fā)出微弱的"叮鈴"聲,像在為他的未來伴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