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禎十一年,山東大旱,蝗。
歲大饑,人相食……
年關(guān)剛過,寒風呼嘯,天地間白茫茫一片。
原野荒蕪,鳥獸無蹤,一群衣著襤褸的饑民正在游蕩,死氣沉沉猶如末日行尸。
余牧茫然的跟在逃荒隊伍里,踉蹌而行。
身上的長衫破舊,補丁一層壓著一層,夾層里塞滿了蘆葦絮,仍然擋不住這刺骨的寒氣往身體里鉆。
上身還好些,至少還有件衣服御寒,下身的中褲卻缺了一截,凍得發(fā)紫的小腿直接露在了外邊。
腳上的鞋也早就磨沒了底,不知哪里弄來的破布包裹著腳跟,咯吱咯吱走在雪地上,留下了深淺不一的腳印。
已經(jīng)記不清楚穿越過來第幾天了,只跟著逃荒隊伍,麻木的走著。
隊伍中不時有人倒下,這些倒下的人里,有些被草草埋了,但是更多的被直接遺棄了。
偶爾還有眼冒綠光的饑民走出,將人拖到了遠離道路的地方,架起鍋來。
人相食!
史書上輕巧而冰冷的三個字。
可人要是餓到極點,便成了理所當然。
一路逃荒,入目皆是餓殍遍野,余牧已沒了剛穿越時的恐懼和震撼感。
只是仍無法接受,熬夜刷會視頻而已,怎么打個盹,就成了一個明末逃荒的少年。
這日,身后忽然多了一家三口,一對老夫妻和一個小丫頭。
這三人中爺孫倆還好,老婦人卻有些嚇人,身子卷曲著,一張臉瘦脫了相,兩只眼睛猶如豆火,好似惡鬼臨世,又好似干枯的稻草。
余牧原本并不在意,只是老婦張著黑洞洞的嘴,似乎總在對著自己笑,卻又不知笑些什么。
聯(lián)想起那些餓瘋的饑民,自己又年輕肉嫩,不禁汗毛倒豎,不敢細想……
下午路過一個破敗的村落,村中大半房屋都被焚毀,地上還能看到些老人小孩的尸骨,在積雪下埋著。
自打崇禎四年孔有德兵亂起,山東這六七年間就沒太平過。
官兵、土匪、流賊,來了一波又一波。
匪過如梳,兵過如篦!
百姓就像圈里的牛羊,被宰殺了一批又一批。
余牧無奈之下,只得找了一間茅草屋休息。
茅草屋被遺棄許久了,上無頂蓋,四處透風,只好在背風角落處蜷縮著。
稍微休息了一會,忽然覺得困意襲來,好想睡覺。
昏昏沉沉中忽然驚醒,現(xiàn)在睡過去可就死定了。
掙扎著起身,卻一絲力氣也提不起來了,頹然跌坐在地上。
不由心中苦悶,“人家穿越,不是皇帝,就是王爺,最不濟也是個家丁,到了老子這,竟然連個碗都不給?!彪y不成是姿勢錯了?
想到外邊到處是饑民,自己又年輕肉嫩,心里更恐懼。
迷迷糊糊間一點靈光逐漸消散,即將陷入黑暗,卻覺得身體被晃動,意識逐漸又被拉了回來。
睜開眼,竟是跟了自己一路的老婦一家。
不由打了個寒顫。
大廚來了?
我還沒死透??!
出乎意料,對方并沒有掏出菜刀來,只見老婦一直在包裹里摸索。
少頃,掏出一小塊麩皮餅子,急不可耐的遞到余牧身前。
“柱子,餓了吧,快些吃?!?/p>
余牧眼睛登時一亮,慌忙抬手去接,胳膊卻酥酥麻麻,半天也抬不起來。
不想老婦見他遲遲不動,突然一屁股坐到地上,扯著嗓子嚎:“柱子,我的孫兒啊,你快吃啊,你怎么不吃!”
余牧本就虛弱至極,被她這么一喊叫,差點暈死過去。
旁邊老漢一直不作聲,可見老婆哭鬧的厲害,小聲解釋:“我婆娘癡傻,這是把你當成我們孫子哩?!?/p>
看了眼餅子,又看了眼余牧,嘆了口氣道:“吃吧后生,莫要鬧出大動靜,讓別人瞧了去,惹了災禍?!?/p>
余牧苦笑,哪個王八蛋才不愿意吃,我這是胳膊僵了??!
稍等一會,終于緩過勁來,趕快將餅拿在手里。
看他接了,老婦頓時轉(zhuǎn)哭為笑,一個勁的催促:“我的孫兒,吃,快些吃。”
余牧張嘴就想咬,卻見到旁邊小丫頭充滿渴望的目光。
癡傻婦人臉頰深陷,牙齒脫落,卻肚大浮腫,分明也是垂死邊緣。
幾次張嘴,終于還是撕一半還了回去。
不再去看,急不可耐的,兩三口將剩下的那一半吞了,只覺此生沒吃過如此好吃的餅子。手中還有些餅子渣,也仔細的盡數(shù)吸入口中,最后又喝了口雪水順順。
吃完過了好一會,仍覺得香甜無比,低聲道:“多謝?!?/p>
老漢搖了搖頭,將手中的半塊餅子掰成三份,一家三口分了。
寒風凜冽,不住屋里灌,他們祖孫收集些干柴枯草,生了火,又將余牧挨在中間,終于有了些許溫度。
第二天太陽升起,一束光亮照在臉上,余牧才恍覺,竟熬過了這一夜。
又往前走了一段,一路上癡傻老婦緊扯著余牧的衣角,唯恐他下一刻就消失了。
每每見到余牧回頭,便擠出些笑容來。
余牧雖感覺那笑容仍然嚇人,心中卻不再恐懼,甚至生出幾分憐惜。
走了半日,老漢不知從哪又摸出一個餅子來,分了四塊,打氣道:“最后一塊了,不過前面就是縣城,尋到粥廠就有救了。”
余牧餓的發(fā)昏,吃了餅子沒有說什么。
跟著逃荒的隊伍繼續(xù)前行,不知又過了多久,大路盡頭處忽然有了城墻的影子,行道兩邊陸陸續(xù)續(xù)出現(xiàn)了大大小小的窩棚。
“快了,快了,到了縣城,大老爺肯定得放粥哩,咱們就有救了?!崩蠞h不自覺的喜道。
生路在前,余牧不自覺腿腳也快了許多,可還沒到跟前,已經(jīng)隱隱聽到哭鬧聲。
有小吏呼喊:“今日粥盡,明日再來?!?/p>
城門口刀槍鋒利,防饑民勝過防賊,若想進城,須得有路引,再交銀子。
幾人無法進城,只能轉(zhuǎn)身尋了個遺棄的窩棚住下。
余牧見附近山坡上長著雜樹,便想著去撿些柴火,走了一會,近處樹木都被折個精光,只能再往深處走,忽見許多人都在追逐什么東西。
走近了才發(fā)現(xiàn)竟是野兔,應是被撿柴的驚到了,在雪地里跑的飛快。
這年頭兔子比人活得好,也比人有力氣,很快就消失在一大片荊棘中,眾人也只能搖頭離去。
余牧盯著雪地上的兔子腳印,想起看過的荒野求生視頻來,貌似只要掌握兔子行動軌跡,抓兔子是極為簡單的事,而且成功率極高。
反正沒什么活路了,不如死馬當活馬醫(yī),忍著被扎的痛楚,鉆進了荊棘林里。
沒有鐵絲,撕了長衫下擺裹成繩子,又找了軟樹枝,設(shè)了幾個套兔圈陷阱。
第二天爬去看,一無所獲。
心里罵罵咧咧也無可奈何,只好乖乖去粥棚排隊。
還不到晌午,又聽小吏呼喊:“今日粥盡,明日再來?!?/p>
此時城外饑民已經(jīng)成千上萬,很多人已經(jīng)斷糧多日,怎哪里還有命等到明天,頓時嚎哭聲此起彼伏。
余牧的一顆心也沉入了谷底,這施粥分明是做做樣子,若是日日搶不到又哪里能活。
人群中忽然躥出個女人,懷里還抱著個昏迷的幼童,擠上前去跪地哀求:“大老爺,我全家近乎死絕,再沒粥喝,這幼子也得餓死了?!?/p>
可那小吏只是冷笑一聲,撤了鍋灶就走,不想大腿卻被女人緊緊抱住。
小吏拳打腳踢后仍不得脫身,便招呼著左右的衙役拿起棒子抽打。
只打的女人頭腦鮮血迸裂,抱著兒子躺在地上,再沒了聲息。
小吏環(huán)顧左右,冷笑道:“給臉不要臉。誰還敢鬧就是這般下場?!?/p>
余牧遠遠看了,胸口劇烈起伏,知道明末人命不值錢,卻沒想到到了如此地步。
小吏走后,眾人散去,余牧走過去試了試母子倆的鼻息,已然全都死了。
默默搖了搖頭,自己比這母子倆又好到哪里去呢。
抱著一絲希望,再次爬進林中的荊棘叢,沒想到,真的有一只倒霉兔子掛在圈套里。
竟真的中兔了,余牧激動渾身顫抖,臉上手臂被荊棘扎的流血不止,他絲毫也沒有察覺。
將兔子藏到破襖里,跌跌撞撞帶回,老婦一家同樣喜出望外,老婦不停念叨孫子能干,老漢更是千恩萬謝,差點給余牧磕一個。
四人躲到林中一個土凹里,將野兔破肚后,不敢遲疑,直接放入火中悶個半熟。
就在吞咽著口水,商量分幾頓吃時,土凹上方冒出了幾個人。
余牧心中冰涼,躲了這么遠,竟還是有人路過。
幾人看著像撿柴的,卻都帶著防身的棍子,眼冒綠光,死死盯著篝火上的烤兔。
還沒等他們帶著兔子跑,其中有人已經(jīng)餓急了眼,揮舞棍子撲了過來,邊哭邊喊:“小兄弟,把兔肉給我,我娘快要餓死了,快要餓死了啊……”
余牧心里一顫,想起了那為了一碗稀粥而死的母子倆,頓時身子一僵。
不過他終究不是白蓮圣母,怒罵道:
“滾!你們這些王八羔子,給了你們,我們又哪能活?”
他前世習過武,拿著棍子奮力反擊,卻高估了自己的體力。
小丫頭和老婦的戰(zhàn)斗力為零,雖有老漢幫手,相持一陣仍被一棍砸在頭上,恍惚間手慢了幾分,也不知挨了多少下……
終于被人砸倒在地!
頭頂亂棍齊飛,正危急時,卻有人突然護住了他,將他緊緊抱在了懷里。
“柱子,我的孫兒啊!”
竟是癡傻的老婦!
又是一陣“砰砰”重擊,亂棍如雨點般落在枯草般的老婦身上。
霎時!
熱騰騰的鮮血噴濺,噴在了懷里的兔肉上,也染紅了余牧的眼睛。
老婦滿頭滿臉都是鮮血,她卻似瘋魔了一般,干柴似的身體緊緊抱著余牧,反復哭嚎著一句話。
這句話尖銳凄涼,似乎是用生命在嘶喊,“不要打我孫兒,不要打我孫兒,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