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181年，光和四年夏四月十五。
卯時(shí)初刻（清晨五點(diǎn)），王家村后那片原本用于晾曬谷物的寬闊場地，已被一種肅殺嚴(yán)整的氣息徹底籠罩。薄霧尚未散盡，濕冷的空氣沁入肺腑，卻壓不住場中三十名少年胸膛里滾燙的熱血與蒸騰的白汽。
場地中央，王康身如標(biāo)槍挺立。左肩的傷痂早已褪盡，只余一道淺粉色的印記。他背負(fù)著那張桑柘角弓，弓弦在晨霧中泛著冷硬的微光。目光沉靜，緩緩掃過面前已然成型的六個(gè)方陣。
每個(gè)方陣，五人一伍，列隊(duì)而立。少年們身著漿洗得發(fā)白卻整潔的粗麻短褐，眼神洗去了懵懂與散漫，只余緊張、期待與一股被強(qiáng)行壓下的躁動。
六名伍長，立于各自伍前，如同六根定海神針：
***王禰**：左前伍。手持柘木長矛，身形挺拔，眼神沉穩(wěn)。身后四名王家村少年，眼神平和信任。
***王固**：右前伍。肩扛棗木重矛，肌肉賁張，眼神桀驁兇狠。身后李敢、劉大壯等，皆是體魄雄健、性情火爆之輩。
***王續(xù)**：左中伍。手握桑木矛，身形單薄但站姿一絲不茍，眼神專注。身后是王栓等年齡偏小或體格稍弱者。
***王憲**：右中伍。持桑木矛，動作靈活，眼神機(jī)敏。身后是心思活絡(luò)、動作較快的少年。
***李敢**：左后伍。緊握硬木矛，憑借力氣和直爽贏得外村少年信服，眼神熱切。
***趙平**：右后伍。背挎獵弓，腰懸箭壺，神情冷靜，目光銳利掃視場邊制弓材料。身后是對射箭有基礎(chǔ)或興趣的少年。
“都站直了！”王康的聲音不高，卻清晰如鐵石墜地，“從今日起，你們是并肩殺過野豬、抬過虎尸、闖過陳留城的兄弟！更是要在這亂世里，一起掙條活路的袍澤！”
他目光如烙鐵，灼過每一張年輕的臉龐：“袍澤是什么？是你在山里被野豬頂翻時(shí)，敢挺著矛沖上去替你擋的兄弟！是你射光了箭被狼群圍住時(shí)，豁出命也要把你拖出來的手足！令行禁止，同生共死！這八個(gè)字，給我刻進(jìn)骨頭里！聽明白沒有？！”
“明白！”三十個(gè)聲音匯聚成初生牛犢般的洪流，沖散了薄霧。
“好！”王康指向場地邊緣的工區(qū)，“家伙什兒，就在那兒！想拿趁手的刀矛，想挽強(qiáng)弓射利箭，靠自己的手去掙！靠自己的汗去換！”
工區(qū)此刻如同一個(gè)喧囂的小型兵工坊。
***鐵匠區(qū)**：張鐵匠派來的徒弟（王康用糧錢額外請來），帶著王勇、王猛等有力氣、心思沉穩(wěn)的少年忙碌。爐火熊熊，映紅淌汗的臉龐。堆放著熟鐵料、矛頭毛坯、環(huán)首刀條、成筐三棱鐵箭簇。叮當(dāng)鍛打聲不絕，火星四濺。淬火水槽白氣升騰，新淬好的矛頭刀條泛著幽幽藍(lán)光。
***木工區(qū)**：王康坐鎮(zhèn)，王續(xù)帶心思細(xì)膩的伍員負(fù)責(zé)。地上堆滿柘木、桑木桿料。鋸木、刨木、鑿孔聲交織。王康示范挑選筆直硬木料，用墨斗彈線，沿線鋸出筆直矛桿（長度依伍需求，七尺至七尺五寸不等）。指導(dǎo)燙孔、精修孔壁、嚴(yán)絲合縫嵌入矛莖。最后，用浸濕生牛皮條在結(jié)合部下方一圈緊挨一圈，全力向上纏繞捆扎勒緊！末端塞入上層皮圈壓實(shí)。牛皮干透收縮，矛頭如生根般牢不可破。環(huán)首刀柄（柘木或硬棗木）也在緊張制作：開槽、嵌裝刀莖、纏裹防滑麻繩皮條。
***制弓區(qū)**：趙平帶對射箭有興趣天賦的伍員，在王康指點(diǎn)下忙碌。技術(shù)含量最高，需極大耐心。地上鋪著柘木弓胎料（長五尺三寸，寬一寸，厚半寸）。王康取一根，在需彎曲的弓臂內(nèi)側(cè)（弓腹），均勻涂抹加熱融化的魚鰾膠。趁熱將切割打磨好的牛角片（長一尺，寬一寸半）一片片緊密貼合，用濕麻繩緊緊捆縛固定?！敖瞧N弓腹，取其剛韌儲能。趁熱膠軟，壓緊壓實(shí)，莫留空隙。捆縛需緊，陰干定型?！贝菇瞧忱危D(zhuǎn)弓胎，在弓背（外側(cè)）涂滾熱魚鰾膠。趙平等人小心翼翼將捶打蓬松的牛筋絲，如梳理發(fā)絲般，一縷縷、一層層，縱橫交錯鋪滿弓背。“筋絲覆弓背，取韌性與彈力。每鋪一層，刷一層薄膠！”王康聲音嚴(yán)厲，“用光滑骨片用力刮壓，擠出氣泡！筋絲與木胎、筋絲之間，緊密無隙！此乃弓力強(qiáng)弱、壽命關(guān)鍵！”鋪好的淡黃筋絲層緊密厚實(shí)。陰干后，還需反復(fù)刷桐油防水，最終上弦。其他少年處理箭桿：打磨箭桿前端斜面，安裝三棱鐵箭簇（膠粘加麻線纏繞加固），尾部刻箭羽槽，粘染色雁翎。
日頭漸高，驅(qū)散晨霧，谷場暖烘。少年們麻衣汗透緊貼皮膚。手上水泡磨破，混著木屑鐵銹，火辣辣疼。無人喊累退縮?？粗髟谑种谐尚停α康奶?shí)感支撐著他們。
午時(shí)，短暫歇息啃硬餅，灌涼水。
未時(shí)初刻（下午一點(diǎn)），谷場氣氛陡變！
“列隊(duì)——！”王康厲喝如驚雷！
六個(gè)伍少年如條件反射，放下工具，抓起身邊組裝好或半成的兵器，奔回位置。片刻，六個(gè)五人方陣再次肅立，速度比清晨快數(shù)倍。
“持矛——！”口令再下。
嘩啦！矛桿抬起，矛尖放平。新磨矛尖寒芒閃爍。
“今日練矛！只練一式！中平槍——刺！”王康聲如金鐵，“王禰伍！王固伍！居前！王續(xù)伍！王憲伍！居左！李敢伍！趙平伍！居右！成鋒矢陣！目標(biāo)——前方草垛！輪番突刺！刺快！收穩(wěn)！架子不散！哪個(gè)伍散陣，全伍加練百次！開始！”
“殺——！”王固咆哮如獸，棗木重矛化作黑影，撕裂空氣，狠狠刺向草垛！身后李敢、劉大壯怒吼緊隨，五矛如毒龍攢刺！氣勢驚人，陣型前沖略散。
“收！穩(wěn)?。 蓖蹩祬柡?，“王固！腰為軸！腿生根！力貫矛尖非靠蠻沖！王禰伍！上！”
王禰沉吸，低喝：“刺！”柘木矛沉穩(wěn)刺出。身后王家村少年動作整齊，刺擊有力，收矛迅速，陣型穩(wěn)固。
“好！保持！王續(xù)伍！上！”
“王憲伍！跟上！”
“李敢伍！注意間距！”
“趙平伍！矛尖抬高點(diǎn)！”
谷場殺聲震天！六個(gè)伍在王康疾風(fēng)驟雨口令下，輪番突刺草垛?？菰?、單調(diào)、重復(fù)。汗水如溪流淌下，砸地即干。手臂酸痛灌鉛，雙腿蹬地顫抖。每次刺擊，伴粗重喘息與嘶吼。
王康如嚴(yán)苛工匠穿行方陣。掰開王栓死攥矛桿的手指，調(diào)整李敢前傾重心，壓低趙平因射箭習(xí)慣抬高的矛尖……冰冷目光與呵斥如鐵錘，砸掉散漫惰性。
“力從地起！發(fā)于腰胯！貫于脊背！達(dá)于肩臂！聚于矛尖！非用手臂推！是全身整勁！”
“眼！看矛尖所指！意！在身前丈外！”
“刺完即收！架子不散！收慢，野豬獠牙就捅穿你肚！”
“王固！吼甚！省力用矛尖！李敢！步子跟上！你們是一伍！非五人！”
日頭偏西，暮色漸染?！巴?！”字出口，少年如抽骨癱倒，胸膛起伏，手指難動。谷場汗味、皮革味、金屬冷氣彌漫。草垛千瘡百孔，草屑紛飛。
王康看著癱倒少年，又看工區(qū)夕陽下泛幽光的半成品矛頭、刀條、鋪筋弓胎，眼中掠過滿意。筋骨汗水打熬，意志枯燥磨礪，爪牙手中成型。
“康哥！康哥！”一聲帶著哭腔和極度驚恐的嘶喊，猛地撕裂了谷場短暫的喘息！眾人驚覺望去，只見王栓（王虎之子）連滾帶爬地從村口方向狂奔而來！他滿臉是汗，草鞋跑丟了一只，褲腿被荊棘刮破，臉上毫無血色，只有巨大的恐懼！
“栓子？咋了？！”王虎臉色驟變，沖出人群扶住兒子。
王栓上氣不接下氣，指著來路方向，聲音抖得不成樣子：“爹…康哥…十里堡…十里堡完了！剛…剛俺去那邊林子里下套子…還沒到堡子外…就…就看見好多人！拿著刀槍…破衣爛衫…兇得很！他們…他們撞開堡門…見人就砍…見東西就搶…放火！火光…火光都燒紅天了！俺…俺聽見里面哭喊…像…像殺豬一樣…俺…俺嚇得趴草里…等…等他們扛著東西往北邊山里去了…才…才敢跑回來報(bào)信！”他渾身抖如篩糠，顯然被那修羅場般的景象嚇破了膽。
“十里堡？！”王敦失聲驚叫，老臉?biāo)查g慘白，“那是離咱村才二十里地的莊子啊！比咱村還大些！是…是流寇！一定是那些從東郡那邊潰散過來的流寇！天殺的！他們…他們搶完十里堡…下一個(gè)…下一個(gè)會不會就是咱王家村？！”巨大的恐懼瞬間攫住了所有聽到消息的村民！人群騷動起來，婦人驚恐的抽泣聲、孩童的哭鬧聲、漢子們無措的咒罵聲交織在一起，絕望如同冰冷的潮水般蔓延！
癱坐在地的少年們也被這突如其來的噩耗驚得跳了起來！疲憊被巨大的震驚和憤怒取代！他們剛剛還在為手中的兵器而興奮，轉(zhuǎn)眼間，同樣的兵器卻握在兇徒手中，屠戮著和他們一樣的鄉(xiāng)民！
王康眼神驟然變得冰冷銳利！十里堡！這個(gè)名字他記得！就在前幾天去陳留賣虎歸來的路上，還曾遠(yuǎn)遠(yuǎn)望見過那個(gè)依山而建、比王家村更顯富庶的莊子！二十里地，對于流竄的匪寇而言，不過是半天的腳程！下一個(gè)目標(biāo)，王家村首當(dāng)其沖！
他猛地踏前一步，目光如電，掃過一張張因恐懼和憤怒而扭曲的少年臉龐，最后落在王栓那驚魂未定的臉上，聲音沉凝如鐵，瞬間壓倒了所有嘈雜：“看清有多少人？拿的什么家伙？！”
王栓被王康的目光一刺，仿佛找到了主心骨，努力回憶：“人…人好多！黑壓壓一片…怕…怕不得有三四十號！拿…拿啥的都有！有砍柴的斧頭…有鋤頭…有…有銹了的刀…還有…還有幾桿像是…像是郡兵用的長戟！亂糟糟的…但…但都見血了！兇得很！”他想起那些染血的破爛兵器，又忍不住打了個(gè)哆嗦。
三四十號！持有兵器！兇悍見血！剛剛洗劫了一個(gè)莊子！
這個(gè)消息如同重錘，狠狠砸在每個(gè)人心上?？謶指?！村民們亂作一團(tuán)，有人喊著快收拾東西跑，有人喊著去陳留城報(bào)官，有人則完全嚇傻了。
王康卻猛地轉(zhuǎn)身，不再看混亂的村民，目光如炬，死死釘在自己那三十名少年身上！他們的臉上，最初的震驚和恐懼，正被一種更洶涌、更復(fù)雜的情緒取代——那是看到家園即將被蹂躪的憤怒！是看到同類被屠戮的悲憤！是剛剛握緊武器、卻不知該指向何方的茫然與…被逼出來的兇光！
“都聽見了？！”王康的聲音陡然拔高，如同出鞘的利刃，帶著一種撕裂暮色的力量，在死寂的谷場上炸響！
“流寇！三四十個(gè)！拿著刀槍！剛屠了十里堡！血還沒干透！現(xiàn)在，正朝著我們王家村來！”
他猛地一指工區(qū)那些在夕陽下閃爍著冰冷幽光的矛頭、環(huán)首刀條、鋪著堅(jiān)韌筋絲的弓胎，以及少年們手中剛剛握熱的長矛！
“我們流的汗！”
“我們磨的繭！”
“我們造的這些刀、矛、弓、箭！”
王康的聲音如同戰(zhàn)鼓，一聲重過一聲，狠狠擂在少年們的心頭：
“是為了什么？！”
“是為了在豺狼闖進(jìn)家門，砍殺我們父母兄弟，燒毀我們房子糧倉的時(shí)候——”
他深吸一口氣，胸腔如同風(fēng)箱般起伏，目光掃過王固那因憤怒而扭曲的臉，掃過王禰緊握矛桿發(fā)白的手指，掃過趙平搭上獵弓弓弦的顫抖，掃過每一個(gè)少年眼中那被逼到絕境后燃起的、混雜著恐懼的熊熊怒火！
“——像個(gè)娘們一樣縮著等死嗎？！”
“不——！”王固第一個(gè)發(fā)出野獸般的咆哮，雙眼赤紅，手中的棗木重矛被他攥得咯咯作響！
“不——！”李敢、劉大壯等性情火爆的少年緊跟著怒吼！
“不！不！不！”三十個(gè)聲音，帶著破音的嘶啞和絕境的瘋狂，匯聚成一股沖天的怒焰！恐懼被更原始的憤怒和守護(hù)的本能瞬間點(diǎn)燃、壓倒！
王康猛地抽出腰間獵刀，雪亮的刀鋒直指北方——十里堡的方向，亦是流寇可能襲來的方向！
“那好！”
“王禰！王固！帶你們的人！立刻檢查所有長矛捆扎！矛尖開鋒！”
“王續(xù)！王憲！帶你們的人！把庫房剛分裝好的粟米袋！全部堆到村口矮墻后！壘結(jié)實(shí)！那就是我們的胸墻！”
“李敢！帶人！把村里所有能搬動的拒馬、柴垛、大石！全給我堵到進(jìn)村的主路和幾條小道上！”
“趙平！帶你的人！立刻去試弓！調(diào)弦！檢查每一支箭！鐵箭簇裝好！給我挑出射得最準(zhǔn)的十個(gè)人！上村口那幾棵老槐樹！還有祠堂屋頂！那里就是你們的箭樓！”
“其余人！拿上你們剛裝好的環(huán)首刀！開鋒！跟著我！守村口！”
一連串命令如同冰雹般砸下，清晰、冷酷、不容置疑！混亂的村民被這突如其來的決斷和少年們瞬間爆發(fā)出的兇悍氣勢震懾住了，哭聲咒罵聲戛然而止！
被點(diǎn)名的伍長們渾身一震，眼中最后一絲茫然被點(diǎn)燃的戰(zhàn)意徹底取代！
“得令！”王禰、王固等人齊聲暴喝，聲音嘶啞卻充滿力量！他們猛地轉(zhuǎn)身，沖向自己的隊(duì)伍，吼聲瞬間在谷場上炸開：
“一伍的！跟我來！檢查矛頭！”
“二伍的！抄家伙！搬石頭堵路！”
“弓手伍！上樹！快！”
“刀手！集合！跟康哥走！”
原本癱軟疲憊的少年們，如同被注入了狂暴的力量，瞬間行動起來！谷場上塵土飛揚(yáng)，腳步聲、吼叫聲、兵器碰撞聲響成一片！恐懼被一種更強(qiáng)大的東西驅(qū)散——那是被逼到墻角后，為了保護(hù)身后家園和親人，從骨血里迸發(fā)出的、混雜著憤怒與死志的兇悍！
王康站在原地，獵刀依舊筆直地指向北方。夕陽熔金，將他挺立的身影鍍上一層冷硬如鐵的輪廓。他身后，是瞬間被點(diǎn)燃、如同炸開蜂窩般瘋狂運(yùn)轉(zhuǎn)起來的少年軍團(tuán)。冰冷的矛尖在暮色中閃爍著嗜血的寒光，新磨的刀鋒映照著少年們眼中那熊熊燃燒的、屬于守護(hù)者的決絕火焰。
山風(fēng)嗚咽著掠過谷場，帶來了遠(yuǎn)方若有若無的焦糊氣息。夜幕，正從東方的山脊后，如同巨大的黑色潮汐，緩緩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