議事廳的厚重木門在身后緩緩合上，隔絕了廳內(nèi)所有復(fù)雜的目光，也讓門外的空氣瞬間變得冰冷刺骨。
冬日的陽光蒼白無力，照在身上沒有一絲暖意，反而更添了幾分寒峭。
袁尚的臉色比這天氣還要陰沉。他死死地盯著走在身旁的袁熙，英俊的面孔因為極致的憤怒而微微扭曲，再也沒有了平日里偽裝出的溫和。
“袁熙，你很好?！?袁尚從牙縫里擠出這句話，每一個字都像是淬了毒的冰碴，“你真的以為，靠著耍嘴皮子在父親面前逃過一劫，你就贏了嗎？”
袁熙腳步不停，甚至沒有看他一眼，只是淡淡地說道：“我不想贏誰，也不想輸給誰。我只是想安安穩(wěn)穩(wěn)地活著，可惜，總有人不讓我如愿?！?/p>
“安穩(wěn)？” 袁尚仿佛聽到了天底下最好笑的笑話，他停下腳步，擋在了袁熙面前，“在這個家里，安穩(wěn)是留給勝利者的！你今天讓我丟了這么大的臉，還害我損失了趙內(nèi)。這筆賬，我記下了。你給我等著，我們的日子，還長著呢！”
這是毫不掩飾的威脅。兄弟之間的那層薄薄的窗戶紙，在今天，被徹底捅破了。
袁熙也停下了腳步。他終于正眼看向自己這位備受寵愛的三弟，目光平靜得像一潭深水。
“三弟，有句話，我不知當(dāng)講不當(dāng)講?！?/p>
“你還想說什么教訓(xùn)我的屁話？” 袁尚不屑地冷笑。
袁熙搖了搖頭：“不是教訓(xùn)。是提醒?！?/p>
他向前湊近了半步，用只有兩人能聽到的聲音，輕聲說道：“父親大人，春秋鼎盛，虎踞四州，正是需要兒子們同心戮力，為他開疆拓土的時候。你我兄弟，若此時只知在內(nèi)宅之中爭風(fēng)吃醋，為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斗得你死我活，你猜，父親會怎么想？他會覺得我們這些做兒子的，都是些不堪大用、只知內(nèi)耗的廢物。”
“你……！” 袁尚的瞳孔猛地一縮。
袁熙的話，像一根針，精準(zhǔn)地刺中了他內(nèi)心最敏感的地方。他最在乎的，就是父親對他的看法和繼承人的位置。而袁熙這番話，無疑是將他們的爭斗，定義為了“無能”和“內(nèi)耗”。
袁熙沒有給他反駁的機(jī)會，繼續(xù)用那種平靜到令人心悸的語氣說道：“父親今日各打五十大板，看似公允，實則是對我們兩人都失望了。三弟，你好自為之吧。別把父親的寵愛，當(dāng)成你肆意妄為的資本。水能載舟，亦能覆舟。寵愛，也是一樣?！?/p>
說完，袁熙不再看他，徑直從他身邊繞過，帶著一種說不出的從容與淡定，向自己的院落走去。
只留下袁尚一個人，僵立在原地，臉色青一陣白一陣。
他想反駁，卻發(fā)現(xiàn)袁熙的話句句在理，讓他無從辯駁。他想發(fā)怒，卻發(fā)現(xiàn)對方那古井無波的眼神，讓他感覺自己的所有怒火都像是打在了棉花上，軟弱無力。
“袁熙……袁顯奕……” 他死死地攥緊了拳頭，指甲深深嵌入掌心，眼中翻涌著前所未有的怨毒與……一絲連他自己都不愿承認(rèn)的忌憚。
他第一次發(fā)現(xiàn)，自己這個一向瞧不起的二哥，變得如此陌生，如此可怕。
當(dāng)袁熙回到自己那座清冷的小院時，甄宓和老仆袁福正焦急地等在門口。
看到袁熙安然無恙地回來，袁福那張老臉上的皺紋都笑開了花，激動地迎了上來：“公子，您回來了！主公他……沒有為難您吧？”
甄宓雖然沒有說話，但那雙清冷的眸子里，也流露出明顯的關(guān)切。她緊緊抿著嘴唇，目光在袁熙身上上下打量，似乎在確認(rèn)他是否安好。
“沒事了?！?袁熙對袁福笑了笑，給了他一個安心的眼神，然后將目光轉(zhuǎn)向甄宓。
四目相對，甄宓的眼神有些躲閃，微微垂下了眼簾，輕聲道：“夫君……平安便好?！?/p>
“讓夫人擔(dān)心了?！?袁熙的聲音溫和了許多，“進(jìn)去說吧，外面風(fēng)大。”
進(jìn)入內(nèi)室，待仆人奉上熱茶后，袁熙將議事廳發(fā)生的事情，簡單扼要地敘述了一遍。
當(dāng)聽到袁紹下令重打趙內(nèi)，并對袁尚加以訓(xùn)斥時，袁福激動得連連拍手叫好。而甄宓，則安靜地聽著，她那雙美麗的眼睛里，異彩連連。
她看著眼前這個侃侃而談的丈夫，心中掀起了驚濤駭浪。
他不僅憑一己之力，在袁紹面前與盛寵在身的袁尚分庭抗禮，而且還反敗為勝，讓對方吃了大虧。這份膽識，這份智謀，這份口才……這真的是那個過去在她面前連話都說不完整的袁熙嗎？
“福伯，” 袁熙沒有沉浸在這小小的勝利中，他喝了一口熱茶，暖了暖身子，臉色變得嚴(yán)肅起來，“今天之事，只是一個開始。三弟的性子，你比我清楚，他絕不會善罷甘休。我們必須早做準(zhǔn)備?！?/p>
袁福臉上的笑容也收斂了起來，凝重地點頭道：“公子說的是。三公子在主公面前受了氣，又在郭圖、逢紀(jì)那些人面前丟了臉，日后，恐怕會用更陰險的手段來對付我們?！?/p>
“不錯。” 袁熙贊許地看了他一眼。這個跟了自己多年的老仆，雖然地位不高，但見識和忠心都是有的。
“所以，我們現(xiàn)在要做的，有三件事。” 袁熙伸出三根手指。
“第一，清查內(nèi)務(wù)，掌握錢糧。福伯，從今天起，我們院內(nèi)的一切開銷用度，你親自來管。把賬本拿來我過目，我要知道，我們手里，到底還有多少可以動用的資源?！?/p>
亂世之中，錢糧就是底氣。他可不想到用錢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的家底早就被下人貪墨一空。
“第二，強(qiáng)身健體，以備不測。從明天開始，我要開始練武習(xí)射。福伯，你去府庫幫我領(lǐng)一套合適的弓箭和一柄像樣的佩劍來。”
這具身體太過孱弱，他必須盡快鍛煉起來。在這個人命如草的時代，武力，是安身立命最基本的保障。
“第三……” 袁熙說到這里，頓了頓，目光變得深邃起來，“我們需要盟友?！?/p>
“盟友？” 袁福和甄宓都愣住了。
“對，盟友。” 袁熙走到窗邊，看著院中蕭瑟的景象，“單憑我們自己，勢單力薄，根本無法與三弟和他背后的勢力抗衡。我們必須找到一個，同樣視他為眼中釘?shù)娜?。?/p>
甄宓冰雪聰明，立刻反應(yīng)了過來：“夫君說的是……大公子？”
袁熙回頭，贊賞地看了她一眼：“夫人聰慧?！?/p>
他攤開剛剛從書房取來的冀州輿圖，鋪在案幾上。他的手指，從鄴城，一路劃向了東方。
“長兄袁譚，現(xiàn)為青州刺史，手握重兵。他雖為長子，卻因出身問題，一直不為父親所喜。父親屬意三弟為繼承人，這早已是公開的秘密。長兄心中，豈能沒有怨氣？”
“敵人的敵人，就是我們的朋友。三弟越是得寵，長兄就越會感到威脅。此刻，我們與長兄，有著共同的敵人?！?/p>
袁福聽得心驚肉跳，又覺得熱血沸騰：“公子是想……聯(lián)絡(luò)大公子？”
“不錯?！?袁熙的眼中閃爍著智慧的光芒，“我需要一個人，一個絕對可靠，又有能力的人，替我跑一趟青州，秘密將一封信，交到長兄的手上?！?/p>
這件事風(fēng)險極大。兄弟之間私下通信，尤其是在爭奪繼承權(quán)這個敏感時期，一旦被袁紹知曉，就是萬劫不復(fù)的大罪！
但袁熙別無選擇。他必須賭！
他看著一臉凝重的袁福，和美眸中充滿震驚與擔(dān)憂的甄宓，一字一句地說道：
“福伯，這件事，只能交給你去辦。你是我最信任的人?！?/p>
“公子！” 袁?！班弁ā币宦暪虻乖诘兀曇粢驗榧佣澏?，“老奴這條命都是公子的！別說去一趟青州，就算是刀山火海，老奴也萬死不辭！”
“好！” 袁熙扶起他，心中涌起一股暖流，“此事不急于一時，你先去找一個絕對忠誠可靠的家生子，要頭腦靈活，腿腳麻利。找到人后，我再告訴你具體如何行事?！?/p>
“諾！” 袁福重重地點頭。
安排完這一切，袁熙才感覺身體傳來一陣陣的疲憊。與袁尚的對峙，在議事廳與袁紹的周旋，都極大地消耗了他的心神和體力。
他揮了揮手，讓袁福退下。
房間里，又只剩下了他和甄宓。
甄宓看著他蒼白的臉，終于忍不住開口，聲音里帶著一絲她自己都未曾察覺的柔和：“夫君，你……何苦如此。你我安分守己，未必不能……”
“不能?！?袁熙打斷了她的話，眼神中帶著一絲憐惜和堅定，“夫人，你還不明白嗎？在這亂世，在這豪門，你不爭，不代表別人會放過你。退讓和忍耐，換不來安穩(wěn)，只會換來得寸進(jìn)尺的欺凌和最終的毀滅?！?/p>
“看看這天下吧?！?他指著地圖，“曹操在許都虎視眈眈，江東孫策厲兵秣馬，劉備雖顛沛流離，卻也是一代梟雄。我袁氏看似強(qiáng)大，實則危機(jī)四伏。父親好謀無決，兄弟離心離德，覆滅，或許就在旦夕之間?！?/p>
“我爭，不僅僅是為了我自己，也是為了你，為了這個院子里的所有人。我不想，有一天我們的命運，要任由別人來主宰?！?/p>
甄宓徹底被震撼了。
她從未想過，自己的丈夫，竟然有如此深遠(yuǎn)的見識和如此宏大的格局。他看到的，早已不是袁府內(nèi)宅的勾心斗角，而是整個天下的風(fēng)云變幻！
她看著他，那張略顯稚嫩的臉上，卻有著與年齡不符的滄桑和睿智。這一刻，她忽然覺得，嫁給這個男人，或許……并非一件不幸之事。
“我……明白了?！?她低下頭，輕聲說道，“夫君……萬事小心?！?/p>
這是她第一次，發(fā)自內(nèi)心地，為他而擔(dān)憂。
袁熙微微一笑，點了點頭。
窗外，天色漸晚，一輪彎月，悄然掛上了枝頭。
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