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的余暉被甩在身后，李銘恩騎著車，車筐里顛簸著一份用料十足的晚餐。
這是他在餐館兼職一下午，食客吃剩下的。
他心里感激，老板不僅給了他一份工作，還能讓他給母親的飯菜添點油水。
高中畢業(yè)后，他就靠著幾份零工，勉強撐著自己和母親這個家。
他，李銘恩，前世是一個百噸王司機。在國道上跑了十年，車輪滾滾，壓過的路比讀過的書多。方向盤在他手里，像被馴服的野獸。
那天，他正拉著一車煤，穩(wěn)穩(wěn)地跑在自己的道上。
一輛黑色的理想汽車，毫無征兆地，迎面逆行而來。
他下意識地鳴笛，猛打方向盤。
但沒用。
他預想過無數(shù)種碰撞的可能，唯獨沒想過自己的車頭，那個重達數(shù)十噸的鋼鐵巨獸，會被一輛家用SUV生生撞得翹起，四輪離地，然后轟然翻倒。
天旋地轉。
意識的最后一秒，他腦子里只有一個念頭：
“干我們這行的，向來都是送別人穿越的。媽的，今天讓別人給我送了一程?！?/p>
現(xiàn)在，騎在破舊的自行車上，苦笑了一下。
他下意識地緊了緊車把。
車前那個用鐵絲綁著的塑料車籃，早已被日頭曬得開裂，仿佛隨時都會散架。
這是父親留下的念想，他舍不得扔。
二十公里的路，兩個小時的車程，暮色追著他的車輪，一路延伸到家門口。
推開門，他先探頭看了一眼灶臺，早上出門前留的飯菜被吃得干干凈凈。
他心里那塊懸著的石頭才算落了地。這個點，母親應該睡下了。
他很擔心母親中午沒有飯吃，所以早上的飯都做的多多的。
大廳里主位上立著一副相框封住的書信和一張遺像。
遺像是他的父親生前拍的，他的父親是邊防戰(zhàn)士，在某次任務中保護戰(zhàn)友身死，追授一等功。
書信是他爺爺寫給他父親的家書，爺爺是參加過抗戰(zhàn)的老兵，犧牲在了戰(zhàn)場上。
爺爺沒有留下遺像，李銘恩就把這封家書封存起來，用作紀念。
李銘恩祭拜過爺爺和父親后，脫下那件已經(jīng)顯小的皮夾克，小心地掛在門栓上。
這是同學兩年前穿舊了送他的，也是他最體面的一件衣服。他正在長個子，衣服的肩線早已勒得緊繃，可他還是天天穿著。
路上顛了太久，帶回來的飯菜已經(jīng)涼透。
他走到灶前，熟練地倒水，生火。
灶門前堆著一小堆曬干的牛糞餅，這是村外養(yǎng)殖場的“特產(chǎn)”，不花錢，曬干了耐燒，還沒什么味兒。
他洗了手，將飯菜放進蒸籠里。這是最省事的法子，等著水燒開，冒出熱氣就好。
忙完這些，李銘恩又打了一盆水，拿起自己洗臉的毛巾。
騎了兩個小時車，即使夏末的風帶著涼意，后背也出了一層汗。
他沒有先洗臉，而是就著清水，細細擦拭皮夾克的領口和袖口，將汗?jié)n和灰塵一點點抹去。
那原本棕色的皮質(zhì)，因為他日復一日的擦拭，已經(jīng)微微發(fā)白。
擦完夾克，他才用剩下的水，胡亂抹了把臉
這時，鍋里冒出了滾滾熱氣，飯菜好了。
“媽，吃飯了?！?/p>
他推開里屋的門。母親醒著，正坐在床沿上，懷里寶貝似的抱著一個曲奇餅干的鐵盒子，看見他，便咧開嘴傻笑。
“恩恩......”
母親受傷后，神志不清，智商只有兩三歲左右，好在她只守著房子，從不亂跑，給李銘恩省了不少事。
“好了，媽，先放下，該吃飯了?！?/p>
李銘恩走過去，很自然地牽起她的手。他的目光落在母親的手臂上那道猙獰的傷疤，從手背一直蜿蜒到手臂，像一條丑陋的烙印。
他輕輕摩挲著那道疤，聲音放得更柔：“吃飯了，媽?！?/p>
母親聽話地將鐵盒藏進枕頭底下，由他牽著走到門口的竹椅上坐好。李銘恩把飯碗塞到她手里，然后站在她身后，替她攏了攏耳邊花白的頭發(fā)。
“恩恩......飯......”母親笨拙地挖了一大勺飯，轉身想喂給他。
“我吃過了，媽，你吃?！?/p>
聽到這話，她才開心地將飯送進自己嘴里，含糊不清地說：“飯......好吃......”
看著這一幕，李銘恩鼻頭一酸。記憶像被水沖開的閘門，瞬間涌了上來。
他八歲那年，發(fā)大水。
雨下得像天塌了，河水瘋了一樣往村里灌。母親是基層干部，她點著一盞煤油燈，就沖進了雨里。
那時候沒有路燈，黑暗中只有她那點搖搖欲墜的光。她挨家挨戶地拍門，把人從屋里拽出來，往后山推。她的聲音蓋過了雨聲，帶著哭腔，乞求大家快走。
全村人撤上高地，她讓李銘恩跟鄰居待著，說她是黨員，得走在最后一個，確保沒人落下
李銘恩在山上，死死盯著山路下那唯一的光點。
突然，光滅了。
再找到她時，是在下游。人撈上來了，命還在，但腦子被水泡壞了。醫(yī)生說，因為溺水太久，她的智力永遠停在了兩三歲。
那場洪水，也給她手臂上留下了一道長長的疤，很深。
后來，她不記得自己是誰，不記得怎么說話，但還認得李銘恩?？匆娝蜁珠_嘴笑，像個孩子。
“砰！砰！砰！”
一陣惡狠狠的敲門聲打斷了李銘恩的思緒，粗暴地將他從過去拽回現(xiàn)實。
“李銘恩，開門！我知道你回來了！”門外，是村長的聲音。
李銘恩打開門，是村長，還有一個女人和一個男人，男人舉著一個攝像機。
他身后的母親像是被踩了尾巴的貓，瞬間炸了毛。
她嘴里的飯還沒咽下去，飯碗“哐當”一聲掉在地上，米飯混著菜湯灑了一地。
她沒顧上這些，轉身抄起墻角的掃把，張開雙臂，像一只要護住幼崽的老母雞，將李銘恩死死護在身后。
“壞人！你們是壞人！不準進來！”
她揮舞著掃把，眼神里滿是戒備和恐懼，嘴里發(fā)出含糊不清的威脅聲，“打你！打你們！”
村長臉上掛不住了，那點虛偽的笑意瞬間結成了冰。
他指著李銘恩的母親，厲聲對李銘恩喝道：“李銘恩，你看看！這就是你媽！讓她發(fā)瘋也得分個場合！縣里電視臺的記者看著呢！趕緊給我弄走！”
男人肩上的攝像機亮著一個紅點，像一只冷酷的眼睛，貪婪地記錄下這混亂的一幕，鏡頭直直地對準了李銘恩母親那張驚恐又憤怒的臉。
李銘恩的心像被針扎了一下，疼得他一縮。
他沒有理會村長的咆哮，而是回過身，輕輕握住母親揮舞掃把的手。
“媽，沒事，沒事，有我呢?！彼穆曇舨淮螅瑓s像有安撫的魔力。他輕輕地從母親手里拿過掃把，扶著她的肩膀，把她往里屋帶，“媽聽話，先進去，我跟他們說幾句話就好?！?/p>
母親回頭看了看門口的幾個人，又看了看兒子沉靜的臉，雖然還是害怕，但終究還是順從地被他推進了里屋，關門前，她還從門縫里不放心地叮囑：“恩恩......壞人......”
李銘恩關上門，將母親的恐懼隔絕在內(nèi)，也仿佛給自己披上了一層盔甲。他轉過身，臉色沉靜，目光直視著村長，然后落在了那個拿著話筒的女記者身上。
村長清了清嗓子，這才換上一副公事公辦的嘴臉，指著身邊的女人介紹道：“李銘恩，我給你介紹一下，這是縣里電視臺的黃記者。咱們村要發(fā)展，你家這個宅基地的問題拖了太久，今天黃記者來，就是想做個調(diào)解，幫我們把問題解決了?！?/p>
說完，村長又立刻轉向那個女記者，一臉的無奈和委屈：
“黃記者，你都看到了。不是我們村干部工作不做到位，是他們家實在不講道理。我們前前后后來過多少趟了，他就是不肯搬。
剛才你也看見了，就是因為他這個瘋媽百般阻攔，我們一直搬不走。這地，我們早就規(guī)劃好了，合同已經(jīng)和養(yǎng)殖場簽好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