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大早,天剛蒙蒙亮,黃珊就帶著攝像又來到了李銘恩家門口。
這一次,她特意叮囑攝影師,機子先別舉起來,人往后站點,別跟討債似的。
“吱呀——”
木門拉開,李銘恩穿著那件洗得發(fā)白的舊T恤,看到門口的兩人,臉上沒什么表情,只是瞥了她一眼,側(cè)身讓開路,像早就料到她會再來。
黃珊心里反倒咯噔一下,這少年的平靜,比昨晚的劍拔弩張更讓人不是滋味。
她突然對這個少年和他背后的故事產(chǎn)生了強烈的好奇。
她深吸一口氣,語氣放得不能再軟:“李銘恩,我們能......跟拍你一天嗎?不為別的,就是想真正了解一下你的生活。”
李銘恩沒做聲,目光越過她,看了看后面有些手足無措的攝像師。
黃珊趕緊補充:“我們保證,不進屋打擾你母親,也不再提搬家的事?!?/p>
少年沉默了足有半分鐘,久到黃珊以為他要關(guān)門送客時,他才輕輕點了點頭。
“可以。”
他頓了頓,抬眼直視黃珊,目光清澈得像山里的溪水,卻也硬得像溪里的石頭。
“我重申一遍,我,李銘恩,沒有簽過任何合同?!?/p>
“好,我記住了?!秉S珊鄭重應(yīng)下。
攝像師小張這才得到示意,悄悄按下了錄制鍵,鏡頭里的紅點無聲亮起。
李銘恩的生活,像一臺精準卻老舊的鐘表,有條不紊地開始運轉(zhuǎn)。
掃地,打水,他干活時幾乎沒有多余的動作,步子又快又穩(wěn),不像個少年,倒像個撐起一家的成年人。
黃珊跟著他進了簡陋的廚房,一股牛糞餅燃燒的特殊氣味撲面而來。
灶膛里,火苗歡快地舔著烏黑的鍋底。
鏡頭拉近,鍋里是顆粒粗細不均的碎米,眼看就要煮成黏糊糊的一大鍋。菜更簡單,蘿卜白菜一鍋燉,唯一的葷腥,是幾片薄得透亮的肥肉邊角料。
李銘恩小心地用筷子將那幾片肥肉撥進菜湯里,肥油瞬間化開,給這鍋寡淡的菜添上了一抹亮色。
黃珊看著這一幕,心里發(fā)堵,忍不住問:“就你一個人,做這么多飯?”
“我媽中午要吃?!崩钽懚黝^也不抬,手上的動作沒停,麻利地把飯菜分成兩份,一份用缺了角的舊碗裝著,另一份則小心翼翼地裝進一個洗得發(fā)亮的舊鐵飯盒里,蓋得嚴嚴實實。
黃珊的心,被這句輕描淡寫的話撞得生疼。
上午,黃珊跟著李銘恩一起到了鎮(zhèn)上。
他在一家手機營業(yè)廳兼職,工作內(nèi)容是穿上厚重悶熱的卡通玩偶服,在店門口發(fā)傳單。雖然已是晚夏,但正午的太陽依舊毒辣,隔著屏幕都能感覺到那玩偶服里的酷熱。
李銘恩怕那件寶貝皮夾克被汗水浸濕弄臟,今天特意沒穿。
黃珊和小張站在街對面的陰影里,只覺得隔著屏幕都快要中暑。
“珊姐,這......這得有四十度吧,穿這個會死人的。”小張咂舌。
黃珊沒說話,只是眉頭擰得更緊了。
中午十二點,李銘恩脫下頭套,整個人像是從水里撈出來的,頭發(fā)濕噠噠地貼在額頭上,臉頰通紅。他接過老板遞來的四十塊錢,兩張二十的票子,被他仔細地對折,放進了褲子最里層的口袋。
他沒買水,而是走到店里,用自己的舊礦泉水瓶接滿了自來水,仰頭“咕咚咕咚”灌了大半瓶。
隨即,他又步履匆匆地鉆進旁邊小餐館的后廚。
餐館老板是個胖乎乎的中年人,看見他,努了努嘴:“飯在灶上溫著呢,自己盛。”
可李銘恩并沒有吃,而是又摸出一個飯盒,把屬于他的那份白飯和炒青菜,原封不動地裝了進去。
做完這些,他走到剩菜旁,動作熟練地在食客吃剩的盤子里翻找起來。
他的目標很明確,專挑那些沒怎么動過的菜。很快,幾塊品相還算完整的紅燒肉、一小撮金黃的炒雞蛋,被他小心翼翼地夾進了另一個飯盒。
最后,他才拿起別人啃剩下的幾根肉骨頭,就著白開水,蹲在后廚角落里,安安靜靜地啃了起來。骨頭上殘留的肉絲,他都啃得仔仔細細。
黃珊再也忍不住了,她走上前,聲音都在發(fā)顫:“你......你這是干什么?”
李銘恩抬起頭,臉上沒有半點被人撞破的難堪,反而很平靜。
“這些帶回去給我媽吃,她好久沒吃肉了?!彼瘟嘶问掷锏墓穷^,甚至露出一絲滿足的笑,“我啃這個,能嘗個味兒,夠了?!?/p>
那一刻,黃珊感覺自己的喉嚨像是被什么東西堵住了,鼻子一酸,眼眶瞬間就紅了。
小張的鏡頭微微抖動了一下,趕緊移開,對準了后廚墻壁上的一抹油漬。
直播間里,彈幕出現(xiàn)了詭異的停滯。
幾秒后,屏幕炸了。
【我操!我他媽昨天還罵他白眼狼!我真不是個東西!】
【四十塊錢......玩偶服......剩骨頭......媽的,老子一個一米八的壯漢,在辦公室里哭得像個孫子!】
【別攔我,我現(xiàn)在就想順著網(wǎng)線過去給那村長兩個大嘴巴子!英雄的后代就過這種日子?】
【查!必須查到底!合同要是假的,這幫人就該去坐牢!】
下午,李銘恩干完餐館的雜活,騎上他那輛除了鈴鐺不響哪都響的破自行車準備回家。
“李銘恩!”黃珊在路口喊住了他。
她看著少年被路燈拉長的清瘦背影,第一次如此真誠地開口:“對不起。我們昨天......我不知道......你放心,這件事,我一定幫你查個水落石出!”
李銘恩回過頭,夜風吹起他額前的碎發(fā),他臉上沒有怨恨,反而笑了笑,有點靦腆。
“謝謝你?!?/p>
就是這句謝謝,讓黃珊徹底破防,眼淚再也忍不住,大顆大顆地往下掉。
李銘恩有些手足無措,站在原地沒動。
黃珊抹了把臉,索性把話問到底:“你媽媽......到底是怎么回事?”
于是,就在這喧鬧又寂寥的鎮(zhèn)口,李銘恩用最平靜的語氣,講述了一個最悲壯的故事。
從那場淹了半個鎮(zhèn)子的洪水,到他作為黨員的母親,如何挨家挨戶砸門,把全村人從睡夢中吼醒,再到她為了回去確認最后一個獨居老人是否安全,失足被卷進急流......
“......撈上來的時候,人還有氣,但腦子......腦子被水里的石頭撞壞了。”
黃珊捂著嘴,不讓自己哭出聲來。
那個被全網(wǎng)辱罵、被村長指責為“瘋婆子”的女人,原來是豁出自己半條命,拯救了全村的英雄!
直播間的彈幕,此刻已經(jīng)不是爆發(fā),而是核爆。
【英雄!這才是真正的英雄啊!】
【我錯了,我給阿姨磕頭道歉,給小哥道歉!我昨天就是個跟風罵人的鍵盤俠,我混蛋!】
【難怪阿姨一見村長就打!那是仇人!他要搶走英雄用命換來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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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珊看著手機屏幕上滾動的彈幕,看著眼前這個平靜得讓人心碎的少年,她拿出手機,撥通了總編的電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