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久以來,黃月英都沒有這種感覺了。
自從丈夫諸葛亮的身體每況愈下,這幾年,黃月英無一日不是揪著心在過活。
無論怎樣勸說,丈夫依然一意孤行。
家書,倒是每月一封,雷打不動地從北伐前線送回來。
年輕時,對于家書,黃月英都是抱著極大的激情在期盼著。無論丈夫說什么,對于黃月英而言,只要看到丈夫的字,都是一種幸福,都是一種愉悅,和滿足。
諸葛亮的字,多好啊。
龍飛鳳舞,恣意張狂,飄若驚鴻。
丈夫曾經(jīng)打趣地問妻子:“這些字,你真的都認識?有些字,我寫后,隔兩天再看,估計我自己也不認識呢。”
黃月英卻笑道:“認不認識重要么?反正,我看見夫君你的字跡,就歡喜無限?!?/p>
但最近這幾年,隱隱地,對于丈夫的信件,黃月英的態(tài)度已經(jīng)在不知不覺中起了變化——
一方面,她依然期盼丈夫書信的到來,因為,這說明,丈夫還健在著。
要知道,丈夫的身體,早就不堪重負了。
但為了酬報先帝的知遇之恩,為了自己的理想,囊括天下,重續(xù)漢統(tǒng),還于故都,丈夫不顧身體即將油盡燈滅,行將就木,一意孤行。
黃月英知道,這時候的夫君,其實只在求死。
鞠躬盡瘁死而后已——不這樣,還是諸葛亮么?
期盼,是自然的。
但另一方面,她又怕見到夫君的書信。
因為,當年龍飛鳳舞的字跡,隨著諸葛亮身體健康狀況的惡化,早已失去了當年的風采。
字跡越來越鈍化,沉穩(wěn)。
這,在黃月英看來,其實就是夫君的身體已經(jīng)病入膏肓的明證。
有些字,明顯寫了擦,擦了寫,修改好幾次的。
甚至,有時候,一封信前后的字跡,明顯不搭——也就是說,這封信,諸葛亮可能前后寫了好幾天的。
更有甚者,最后的幾封信里,很多時候,丈夫明顯已經(jīng)是在交代后事了……
這樣的信,黃月英看一次,傷心一次,流淚無數(shù)次。
但那又怎樣?
她的夫君是諸葛亮??!是蜀漢帝國的丞相?。∈悄莻€將帝國扛在自己孱弱的肩膀上砥礪前行的偉男子啊……
遙想孔明當年,隆中高臥,閑云野鶴一般,指點江山,激昂文字,糞土當年萬戶侯……
那時候的諸葛亮,是多么的迷人!
可現(xiàn)在……
黃月英不敢再繼續(xù)回憶下去。
回憶里,滿滿的,都是苦澀。
而眼前的這個年輕人——沈騰——讓黃月英的感覺尤其與眾不同。
至于具體是哪里不同,卻又一時說不出來。
這個年輕人身上透露出許多不尋常的信息。
他的衣著,雖然穿的是時下一般人家年輕人穿的衣服,但穿這個年輕人身上,卻不一般——整個身體上下內(nèi)外都透露出一股子蓬勃的生機,仿佛有一團氣,圍繞著他周身,讓這個人顯得神采奕奕,氣度不凡。
這種感覺,很奇妙,但說出來,也很虛無。
就如同當年見到年輕時的諸葛亮那種感覺,就感覺因為有這個年輕人在,連天空都是晴朗的。
空氣,都是甜蜜的。
這也是為什么黃月英沒有阻止兒子收下這陌生年輕人贈送的禮物的原因所在。
沈騰讓諸葛瞻稱他為“大兄”,黃月英不僅不覺得莫名其妙,
隱隱之中,黃月英甚至覺得這個年輕人和自己一家,仿佛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怎么說呢,就是家人的那種感覺,沒有絲毫的生分。
對,就是這種感覺。
這種熟悉的感覺,讓人奇怪,而且舒服。
莫名其妙地。
和這個年輕人在一起,整個人都顯得輕松愉快起來。
自從丈夫去世后,或者說,自從丈夫病重之后,黃月英無一日不生活在痛苦之中。
她想隨丈夫而去,生同房死同穴,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不是兩人濃情蜜意時的誓言嗎?
但現(xiàn)在的她,能死嗎?
三個姑娘,每天夜里都捂在被窩里偷偷哭泣,早上起來,一個個眼睛紅腫著,不敢見人。
兒子諸葛瞻還那么小,卻把自己當做諸葛亮唯一的男人了,妄圖用他那孱弱的肩膀,來扛起一切……
自己,真的就能丟下這一切?
目前來看,皇帝劉禪對他們倒也還好。上次來看望她這個假母時也說了,想把瞻兒帶進宮里去,和自己的孩子們一起生活,接受教育,但卻被黃月英婉言謝絕了。
她能理解皇帝劉禪的好意,但卻不愿意自己兒子介入到世子們的生活中。
諸葛亮一生為國,鞠躬盡瘁死而后已,那是因為當初遇到先主劉備,彼此的恩義和情分擺在那里。
但現(xiàn)在的諸葛瞻算什么?
一個已故權(quán)臣諸葛亮的兒子,一個少不更事卻整天裝深沉的孩童而已,一旦入得宮去,想不介入到世子們的斗爭中,怎么可能?
歷史早就驗證了這條鐵律——一旦過早地在帝王家的世子們中間選擇站隊,這樣的人,下場基本都很凄慘。
遠的就不說了,就說現(xiàn)在的孫吳那邊,二宮斗,貌似已經(jīng)血流成河了吧。
以至于孫吳許多人都在猜想,這一出出血腥大戲,該不會是大皇帝孫權(quán)專門搞出來吧,就為了清除權(quán)臣們?
對于這些政治上的紅與黑,黃月英自然是清醒得不能再清醒了。
黃月英舉家遷居到成都郊外,本就是想徹底離開成都官場,置身事外。所以,對于劉禪想要照拂諸葛瞻的好意,心領了,但卻沒有答應。
在某種意義上來說,黃月英顯然是個超凡脫俗的女人。
對于一個完全不認識的年輕人,僅僅憑借拜帖上的“故園后生”四個字,她竟然就允許對方進到自己家的院落中,并且就在亭子里,用自己的孩子采摘來的菊花葉子,沖泡了,招待客人。
而在沈騰的眼中,黃月英的氣度,不是雍容典雅,而是淡雅,清新脫俗的那種,和她在一起,就好像是和自己的最親密的長輩一樣。
而在黃月英的眼里,這年輕人顯然更讓人驚奇。
尤其,他的發(fā)型好奇特——短短的頭發(fā),剛剛齊肩那么長,就那么用一襲方巾扎起,什么頭巾發(fā)飾都沒有,但卻顯得干凈,人也顯得干練異常。
這樣的發(fā)型,除了當初的諸葛亮身上,她還從來沒有在別的任何人身上見到過。
干練,灑脫,放浪不羈。
但這種發(fā)型,在這個時代,或者說在這近千年的時代里,在漢人的世界里,都是不被人所接受的髡發(fā)啊。
當初,諸葛亮也是在某次的吹牛大會之后,沐浴更衣,一時興起,想要改變自己,便毅然拿起刀子,將自己的頭發(fā)剪去了大半,因此還被龐德公黃承彥他們好一頓責怪。
這年輕人卻好像一點也不覺得有什么不好,甘之若素,行止自然,落落大方。
——這年輕人,顯然不是普通人家能夠教育出來的。
到目前為止,黃月英都沒有問沈騰關(guān)于“故園”的任何事情,但沈騰的口音,的的確確帶有一股襄陽老家那邊的味道。
多少年了啊,這淡淡的鄉(xiāng)音,帶給黃月英太多的感傷,和驚喜。
真是老家親人派來的么?
來吊唁丈夫的?
不對啊,丈夫去世已經(jīng)一年有余,若說真要吊唁的話,也該直接到漢中五丈原丈夫的墓地去吧。蜀中,可沒有諸葛亮的墓冢。
朝中倒也有人提議,在成都建立諸葛亮的衣冠冢,供蜀人瞻仰吊唁。
但這一提議,被皇帝劉禪留中不發(fā)。
等待茶水的過程中,兩人互相琢磨著,最后,還是沈騰先開了口:“小子冒昧來來訪,還請夫人見諒,我該先給先生上香才是!”
黃月英倒是看得很開,微微一笑,淡然地道:“不必了,公子有心即可,不必拘泥于形式,公子還請隨意些?!?/p>
茶水遞過來,沈騰連忙接了,放在鼻端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氤氳升騰的水汽中,青澀的菊花葉子在水中起伏,那種淡淡的葉子香氣,瞬間就沁入人的心脾了。
沈騰就這么雙手捧著茶水,放在鼻端,連續(xù)吸了兩口氣,然后,放下茶杯,對黃月英道:“能得令公子親手采摘,老前輩親自泡制,這茶,不喝,也便醉了。”
“寒舍鄙陋,無物可以待客,讓公子見笑了。”
沈騰能看得出來,黃月英最近一直很疲憊。
可以理解,傷感太久的人,對于身體和精神的損失,是實實在在的。
但此刻,她的歡顏,卻也并非虛情假意的做作,而是真心實意的歡愉。
上次,與包子他們分手后,沈騰就去了浣沙溪,無意之中,卻讓他結(jié)識了三個奇女子——丐幫三杰。
然后,他又返回西山,和魏延好好盤桓了幾日。
對于沈騰想要拜訪黃月英的想法,魏延則是無可無不可。
對于魏延來說,諸葛亮既是一個尊敬的長官,又是心中一個難以完全消失的痛。
但是,對于諸葛亮,他沒有恨,一點也沒有,更不會將政治爭斗牽扯到黃月英一家人身上去。
他也知道了黃月英舉家搬遷隱居鄉(xiāng)下的事,甚至,他還曾經(jīng)專門派人送去了許多物資。對黃月英一家的安保,他同樣充滿了憂慮,并且給予力所能及的照顧。
對于這個女人,他只有佩服。
黃月英可能是所有蜀漢高層的家屬中,最具備政治智慧的女人。
所以,當沈騰提出想去拜訪黃月英時,魏延盡管沒有發(fā)表什么意見,卻專門安排人提前給黃月英送了拜帖過去。
其實,關(guān)于沈騰的背景介紹,魏延能說的也不多,不外乎沈騰“這小子還行”,“在南中做了一些利國利民的好事”而已。
再具體的,對黃月英這樣居家的女人說了,也沒有什么意義,而且顯得矯情,貌似其中隱藏了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似的。
關(guān)于沈騰的身世背景,你便是讓他說,他也說不出一個所以然來。
至于沈騰拜訪黃月英的初衷,魏延甚至連問一句都顯得多余,他才不會去管這些。只要這小子回來了,安然無恙地回來了,一根頭發(fā)絲都沒有失落地回來了,一切都好。
他可舍不得再讓這小子離開自己的視線。
沈騰在西山很是待了幾天,順便,對于養(yǎng)雞場的事情,也重新做了一些規(guī)劃。
首先,他建議讓以李老栓為首的研發(fā)團隊全部搬遷到更遠更深的山谷中去,不再和養(yǎng)雞場混雜在一起了。
并且,把李老栓的老婆王婆的鴨子團隊全部分開。
如此一來,便有兩個全新的腐化基地,需要建設。
然后,成品之后的研發(fā),也被提上日程。
截止到目前為止,在成都,新鮮禽蛋和禽肉,當然是供不應求的,畢竟有魏大頭的招牌在這里。
而沈騰之前曾經(jīng)提到過的養(yǎng)殖場軍轉(zhuǎn)民一事,說起來貌似已經(jīng)全部完成了,但這些人的身份,卻還是實實在在的正規(guī)軍的編制。
所以,養(yǎng)殖場的業(yè)務員們到軍隊上去談業(yè)務,哪里有一點后世甲方乙方的區(qū)別?
雙方都是袍澤弟兄,所謂的談業(yè)務,也都是一口唾沫一個坑,甚至很多事情,連沈騰要求的一紙合約都不用了,就是一句話的事兒!
然后,便有大把的銀錢源源不斷地進賬。
尤其是中軍,那是誰的地盤?
親家公馬守義的地盤!
馬守義家的烤肉鋪子可不比魏氏的店鋪少。而且,店鋪里的烤雞蛋,炸雞塊,古今罕見!
那滋味……嘖嘖……那叫一個鮮香味美!
咸雞蛋、咸鴨蛋、松花皮蛋、香蛋等的產(chǎn)品研制,都沒有多少難度,沈騰提出一個大致的方向,養(yǎng)殖場立即安排專門的人員去實施就是了。
關(guān)于卓氏鋼城那邊的養(yǎng)殖基地,研發(fā)基地的建設,早就開始了,這一點,老魏倒也很是上心。
從南中歸來,這都兩年了,手下士卒們的心態(tài)也早就有了很大改變,他們跟著魏延,既有部隊的編制,又有養(yǎng)殖場的事業(yè),年底還有大把的分紅,而且,很多士卒們的家屬,都已經(jīng)搬遷到了養(yǎng)殖場外不遠處居住,一個全新的小鎮(zhèn)已經(jīng)成型。
甚至,很多家屬也都在養(yǎng)殖場找到了一份收益還算不錯的工作。
如此自由自在的生活,誰不愛!
但老魏對于士卒們的操練,也從未間斷過。
他是軍人,而且是非常純粹的那種老行伍,在這方面,根本不需要有一點擔心。
沈騰拜訪黃月英的初衷,其實說起來,一點也不復雜——因為諸葛亮家族在蜀漢的未來遭遇,實在讓后人感到凄涼心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