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一下學期的日子,在愈發(fā)頻繁的考試和日漸沉重的書包里悄然滑過。
香樟樹的新葉早已褪去嫩黃,轉為深沉的墨綠,在初夏的風里沙沙作響。
關于文理分科的討論,從課間的零星私語,逐漸演變成公開的議論和老師們的頻頻引導。
空氣里彌漫著一種無形的、帶著選擇重量的塵埃。
趙嶼川的處境愈發(fā)像走鋼絲。
畫室的“課后半小時”雷打不動,甚至有時會被延長。蘇老師的要求已近苛刻,丟給他的不再是簡單的石膏結構,而是復雜的人體肌肉解剖圖或是要求捕捉瞬間動態(tài)的速寫任務。
炭筆消耗得飛快,指尖總帶著洗不凈的黑灰,素描本里塞滿了揉皺又展平的失敗稿。
而文化課,尤其是他薄弱的化學和需要大量記憶的文科綜合,像兩座沉默的大山,壓得他喘不過氣。王老師憂心忡忡的眼神,蘇老師那句“文化課別太難看”的冰冷叮囑,在他腦海里反復拉鋸。
他眼下的青影更深了,沉默的時候更多,只有在拿起畫筆的瞬間,眼神里那簇固執(zhí)的火苗才會猛烈跳動。
張雅成了畫室“課后半小時”幾乎固定的風景。
她似乎真的把趙嶼川當成了可靠的“戰(zhàn)友”,抱怨蘇老師“不近人情”時總拉著他一起,分享新買的進口軟橡皮時也非要塞給他一塊(通常被他沉默地放回她畫箱上),請教透視問題時更是理直氣壯。
她的存在像一團跳躍的、帶著色彩和聲音的火焰,強行介入趙嶼川和蘇老師之間那片只有黑白灰和嚴厲呵斥的苦修之地,沖淡了壓抑,卻也帶來了另一種微妙的困擾。
趙嶼川依舊習慣性地用最簡短的詞語或潦草的草圖回應她,但對她嘰嘰喳喳的分享和時不時的靠近,似乎也筑不起最初那道堅固的冷漠堤防。
只是每當張雅靠得太近,帶著那股淡淡的柑橘香水味,他身體會不自覺地繃緊,目光會下意識地飄向畫室門口,仿佛在期待或抗拒著什么。
這天下午的“課后半小時”,蘇老師丟給趙嶼川一張文藝復興時期大師的人體素描復印稿,要求他分析肌肉結構和光影邏輯,并完成一張局部臨摹。
任務艱深,趙嶼川眉頭緊鎖,全神貫注地投入進去,鉛筆在紙上發(fā)出沙沙的、穩(wěn)定的摩擦聲。
張雅今天的任務是畫一組復雜的靜物組合——一個銅壺、一塊褶皺的深色絨布和一串葡萄。她畫得有些煩躁,葡萄的明暗轉折讓她抓狂。
“趙嶼川,”她湊過來,指著自己畫板上幾顆形狀怪異的“葡萄”,“你看這里,反光是不是太強了?感覺像塑料珠子。”
趙嶼川被打斷,筆下一根關鍵的輪廓線微微走偏。他幾不可察地蹙了下眉,沒抬頭,只是用鉛筆在自己草稿紙空白處飛快地點了幾個位置,標出明暗交界線和反光區(qū)域的大致強弱關系,然后推到她面前。
“哦!懂了!謝啦!”張雅恍然大悟,立刻拿起橡皮修改。
她修改了幾筆,似乎覺得效果不錯,心情大好,從畫箱里摸出一小盒包裝精致的進口巧克力,不由分說地塞到趙嶼川的畫板邊緣,“喏!犒勞你的!超好吃!”
趙嶼川看著那盒與畫室氛圍格格不入的精致糖果,沉默了幾秒,最終只是輕輕把它往張雅那邊推了推:“不用,謝謝?!闭Z氣平淡。
“哎呀,別客氣嘛!”張雅不以為意,又推了回來,笑嘻嘻地說,“補充點糖分,畫得更有靈感!這可是我特意讓我爸從國外帶回來的!”她似乎打定主意要讓他收下。
就在這時,畫室虛掩的門被輕輕推開了。
趙嶼川幾乎是第一時間就抬起了頭。
門口站著的是姜晚。
她手里抱著幾本厚厚的習題冊,似乎是剛從圖書館出來,順道路過。
她顯然沒料到畫室里還有人,更沒料到會看到這樣一幕——張雅半個身子幾乎要湊到趙嶼川的畫板前,臉上帶著明媚的笑容,正把一盒精致的糖果往他手邊推。
而趙嶼川,側對著門口,表情看不太真切。
姜晚的腳步頓在門口,臉上的表情有瞬間的空白。
她清澈的目光飛快地掃過畫室里靠得極近的兩人,掃過畫板上攤開的畫稿,最后落在那盒突兀的、色彩鮮艷的糖果上。
她的眼神里掠過一絲極淡的、難以言喻的情緒,像是驚訝,又像是一閃而過的困惑,隨即迅速歸于平靜,如同一陣微風吹過無痕的湖面。
“抱歉,打擾了?!彼p聲說了一句,聲音依舊溫和,聽不出任何波瀾。
然后,她微微頷首,便抱著書轉身離開,腳步聲在空曠的走廊里迅速遠去。
趙嶼川只覺得一股涼意從腳底瞬間竄上頭頂。
他猛地站起身,椅子腿在水泥地上刮出刺耳的聲響。他想追出去解釋什么,可腳步卻像被釘在原地。解釋?解釋什么?他和張雅之間根本什么都沒有!但剛才那一幕……在姜晚眼里,會是什么樣子?
“哎?怎么了?”張雅被他突然的動作嚇了一跳,莫名其妙地看著他,“剛才那是……你們班的姜晚?”
趙嶼川沒有回答。
他只覺得胸口堵得慌,剛才被打斷的線條和姜晚離去時平靜無波的眼神在他腦海里混亂地交織。
他一把抓起那盒礙眼的巧克力,塞回張雅手里,動作帶著自己都沒察覺的煩躁:“我說了不用?!?/p>
張雅被他突如其來的冷硬態(tài)度弄得一愣,臉上的笑容僵住了,隨即撇了撇嘴,小聲嘀咕了一句:“不要就不要嘛,兇什么……”
她悻悻地把巧克力收回畫箱,低頭繼續(xù)畫她的葡萄,只是筆觸明顯重了許多,帶著點賭氣的意味。
畫室里重新陷入沉默,但氣氛卻與之前截然不同。
松節(jié)油和顏料的味道似乎變得格外刺鼻。趙嶼川強迫自己重新坐下,拿起鉛筆,對著那張大師素描稿,卻一個字也看不進去。
筆尖懸在紙上,久久無法落下。蘇老師不知何時走了進來,銳利的目光掃過兩人之間明顯不對勁的氣氛,冷哼了一聲,卻沒說什么,徑直走向自己的畫架。
剩下的時間變得格外難熬。
趙嶼川心不在焉,筆下的線條僵硬而缺乏生氣,被蘇老師毫不留情地批為“毫無靈魂的機械復制”。
他沉默地聽著,沒有辯解。
離開畫室時,天色已近黃昏。
夕陽的余暉給校園鍍上一層暖金色,卻驅不散趙嶼川心頭的煩悶。他沒有直接回教室,而是鬼使神差地走向圖書館。那里獨有的、混合著陳舊紙張和油墨的沉靜氣息,或許能讓他紛亂的心緒沉淀下來。
推開沉重的木門,熟悉的靜謐感包裹而來。高大的書架投下長長的影子,空氣中浮動著微塵。
他漫無目的地在書架間穿行,指尖拂過一排排書脊,卻毫無閱讀的欲望。走到靠窗的閱讀區(qū)時,他的腳步不由自主地停住了。
在那個灑滿夕陽光輝的熟悉角落,姜晚果然在那里。
她獨自一人,面前攤開的卻不是習題集,而是一本厚重的精裝畫冊。
她的指尖正輕輕翻過一頁,動作輕柔而專注。夕陽的金輝勾勒著她低垂的側臉,給她濃密的睫毛染上金邊,在她挺直的鼻梁旁投下小片溫柔的陰影。
她的神情很安靜,眉心舒展,似乎完全沉浸在畫冊的世界里,周身散發(fā)著一種與世隔絕的沉靜氣息。午后的那場短暫相遇,仿佛沒有在她身上留下任何痕跡。
趙嶼川站在幾排書架后,屏住了呼吸。他看著她被夕陽光輝籠罩的側影,看著她指尖拂過畫冊上那些色彩斑斕的油墨,心頭翻涌的煩躁和解釋的沖動,竟奇異地被這份沉靜慢慢撫平。
他輕輕拉開旁邊一張椅子坐下,沒有打擾,只是靜靜地看著。陽光透過高窗,在古老的地板上投下長長的、溫暖的光帶。
他猶豫了一下,從書包里拿出了那本隨身攜帶的速寫本。
不是為了記錄,更像是一種無意識的慰藉。他翻到新的一頁,目光落在姜晚身上。
鉛筆尖懸在紙上,卻遲遲沒有落下。他只是看著,仿佛要將這夕陽下靜謐閱讀的剪影,連同那份能安撫人心的沉靜力量,一起刻進心里。
時間在圖書館的寂靜中無聲流淌。姜晚又翻過一頁畫冊,似乎被某一幅作品吸引,微微俯身,看得更仔細了些。
她放在桌角的書包拉鏈沒有完全拉緊,一本熟悉的、邊緣已經有些磨損的物理筆記本滑落出來一角。
趙嶼川的目光被那本筆記本吸引。
他認得,那是姜晚的,上面密密麻麻寫滿了她清秀工整的筆記。
就在他目光流連的瞬間,一陣穿堂風不知從哪個縫隙鉆了進來,帶著初夏傍晚微涼的氣息。
風拂過姜晚的發(fā)梢,也拂過她攤開的畫冊和桌角那本滑出的物理筆記。更讓趙嶼川心臟驟停的是——那陣風,也調皮地掀開了他放在膝上、并未合攏的速寫本!
嘩啦——
紙頁被風快速翻動的聲音在寂靜中格外清晰。
趙嶼川手忙腳亂地一把按住速寫本!動作倉促又狼狽。他猛地抬頭看向姜晚。
姜晚似乎也被這突如其來的風驚擾,從畫冊中抬起頭。
她的目光先是下意識地看向自己被風吹動的書頁,隨即,仿佛被某種無形的線牽引,她的視線自然而然地掠過桌角滑出的筆記本,然后,落在了幾排書架后、趙嶼川那慌亂按住速寫本的手上。
她的目光在趙嶼川明顯慌亂的神情和被緊緊按住的速寫本上停留了短暫的一瞬。
那眼神很平靜,依舊清澈見底,像無風的湖面,看不出任何波瀾。沒有探究,沒有疑問,也沒有午后的那種極淡的困惑。
她只是極其平靜地、極其自然地收回了目光,仿佛剛才看到的只是一個再尋常不過的瞬間。
然后,她伸出手,輕輕將滑出的物理筆記本推回書包里,又撫平了被風吹動的畫冊書頁,重新低下頭,繼續(xù)沉浸在那方色彩的世界里。
仿佛剛才那陣風,那本被風掀開的速寫本,那個書架后慌亂的身影,都只是圖書館光影里一個微不足道的插曲,未曾在她沉靜的心湖里投下任何石子。
趙嶼川緊緊按著速寫本,手心里全是冷汗。他看著姜晚重新沉靜下來的側影,夕陽的金輝依舊溫柔地籠罩著她。
剛才的慌亂和擔憂,在她那平靜無波的一瞥下,顯得如此可笑和多余。
他緩緩松開手,看著速寫本上被風翻到的那一頁——恰好是體育課那天,他在操場邊畫下的、那個沐浴在陽光里的安靜側影。線條柔和,帶著只有他自己知道的隱秘溫度。
圖書館里,塵埃在光柱中無聲飛舞。
趙嶼川合上速寫本,輕輕把它放回書包。他沒有再拿起筆,只是靜靜地坐在那里,看著光暈中那個沉靜閱讀的剪影,心頭涌起一種復雜的、難以言喻的情緒。是釋然?是失落?還是一種更深沉的、無聲的悸動?他分不清。窗外的香樟樹葉,在晚風中沙沙作響,像是低語著一個無人能懂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