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風(fēng)如刀,卷著細(xì)碎堅硬的雪粒,抽打在漸臺高聳的九重丹墀之上,發(fā)出沙沙的、令人牙酸的摩擦聲。鉛灰色的天穹沉沉地壓下來,仿佛一塊巨大的、冰冷的鑄鐵,要將這未央宮前肅殺而狂熱的盛典碾碎。
王莽——或者說,此刻占據(jù)著這具軀殼,名為“王哲”的靈魂——立在最高處。腳下,是匍匐如蟻的百官,黑壓壓一片,如同潑灑在巨大白玉廣場上的濃墨,從丹墀之下一直綿延至視線的盡頭。初冬凜冽的空氣帶著死亡般的寒意,穿透十二章紋冕服那繁復(fù)厚重的絲帛,刺入骨髓。冕冠垂下的十二旒白玉珠在眼前劇烈地晃動、碰撞,發(fā)出細(xì)碎而冰冷的清響,將下方那些模糊而虔誠的身影切割得支離破碎,如同萬花筒里光怪陸離的幻象。
“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山呼海嘯的聲浪一波波撞擊著冰冷的石臺,裹挾著狂熱的敬畏,也裹挾著一種令人窒息的、沉甸甸的腐朽氣息。空氣里混雜著新漆的刺鼻、青銅禮器冰冷的金屬銹味、焚燒檀香的濃郁甜膩,還有一種更深沉、更難以言喻的衰敗,如同深埋地底的棺木悄然滲出的濕冷。
他微微垂眼,視線落在自己交疊于腹前、藏于寬大玄色袍袖中的雙手上。骨節(jié)分明,皮膚蒼白細(xì)膩,屬于一個久居上位、養(yǎng)尊處優(yōu)的帝王。然而,就在幾個小時前,甚至就在意識沉入黑暗的前一秒,這雙手還在A國大學(xué)歷史系那間熟悉的宿舍里,顫抖著翻閱一本泛黃的《漢代野史輯錄》。消毒水混合著晚期胃癌帶來的、深入臟腑的持續(xù)鈍痛,是那個世界留給他的最后感官印記。
**王哲。**
這個名字,連同那個被病痛和化療折磨得形銷骨立、只剩三個月生命的大三學(xué)生身份,在觸及那方冰冷玉璽的瞬間,如同投入滾油的水滴,爆發(fā)出最后的、絕望的嘶鳴,隨即被一股更加龐大、混亂、冰冷刺骨的信息洪流徹底淹沒、覆蓋。
**王莽。**
這個名字,帶著兩千年的塵埃和唾罵,帶著一個王朝傾塌前夜的恐懼與瘋狂,蠻橫地鑿開了他的意識,將無數(shù)鮮活、沉重、甚至帶著血腥氣的碎片塞進他的腦海,強行融合——
*未央宮深夜里搖曳的燭光下,批閱奏章時手腕的酸脹與內(nèi)心的焦灼;姑姑王政君那雙從慈愛到猜忌、最終冰冷絕望的眼睛;大司馬府邸書房內(nèi),面對堆積如山的彈劾豪強兼并土地的奏疏時,指節(jié)捏得發(fā)白、卻深感無力的憤怒;登基大典籌備時,少府官員報上來的國庫空虛數(shù)字帶來的、眼前發(fā)黑的暈?!?
*還有更深處,如同毒蛇般盤踞的預(yù)警,清晰得如同刻在骨頭上:赤眉!綠林!樊崇、王匡、王鳳……這些名字和即將燃起的烽火,灼燒著神經(jīng)末梢!*
*最刺目的是一卷攤開的《錢谷出入簿》。墨跡猶新,數(shù)字卻觸目驚心:黃金儲備不足兩萬斤,五銖錢被混亂的幣制改革折騰得近乎消失,太倉存粟僅夠長安軍民支撐三個月!而另一幅畫面,則是少府令那張驚惶的臉,在御書房昏暗的光線下顫抖著嘴唇:“陛下!青、徐之地……流民嘯聚……打出‘歲饑求生’旗號……為首者,樊崇……”*
赤眉!這個名詞如同燒紅的烙鐵,瞬間燙穿了王哲殘存的意識,與王莽那深植骨髓的恐懼產(chǎn)生了致命的共鳴!
“陛下?”一個尖細(xì)、帶著極度恭謹(jǐn)?shù)穆曇粼谏韨?cè)響起,小心翼翼,仿佛怕驚碎了琉璃,又像病房里護士刻意放輕的腳步。
王莽(他必須成為王莽)猛地從記憶的泥沼中抽回一絲神志,微微側(cè)首。是近侍黃門,一張年輕卻過分蒼白的臉,眼神里盛滿了對新帝的敬畏和對自己職責(zé)的惶恐。這眼神,竟與A國醫(yī)院里那些實習(xí)醫(yī)生看向他——那個胃癌晚期病人——的眼神,有著某種詭異的相似,都帶著一種對未知命運的茫然和本能的疏離。
“吉時已至,請陛下登臺受璽,昭告天下,承天景命!”大司徒王尋洪亮而肅穆的聲音從丹墀下方傳來。這位須發(fā)花白的老臣,名義上的百官之首,也是他王氏宗族的重要支柱,此刻正雙手高舉一方紫檀木盤。盤中承托之物,在稀薄陰冷的天光下,流轉(zhuǎn)著溫潤卻又無比沉重的光澤,仿佛凝聚了華夏大地兩千年的氣運與詛咒。
**傳國玉璽。**
和氏璧所琢,螭虎紐。受命于天,既壽永昌。
王莽的目光死死鎖在那方璽上。歷史的重量,王朝的命運,無數(shù)人的生死,連同他自己那被宣判死刑的殘軀所承載的不甘與瘋狂,都濃縮于這一方冰冷的玉石之中。腳下這漸臺,據(jù)傳是漢武帝為求長生所建,取其“漸近于天”之意。何等諷刺!他王哲,一個被現(xiàn)代醫(yī)學(xué)判了死刑的人,竟站在這里,不是為了求生,而是要握住這凡間至高權(quán)柄,去面對一個同樣被歷史判了死刑的王朝!一股混雜著荒謬、絕望和病態(tài)亢奮的洪流在他胸腔里沖撞。
他深吸了一口冰冷刺骨、混雜著雪沫和衰朽氣息的空氣。這氣息,竟比醫(yī)院消毒水的味道更讓他感到一絲詭異的“活著”的實感。然后,他緩緩地,無比堅定地,向前踏出一步。玄色金紋的厚底舄踏在冰冷的、雕刻著云雷紋的石階上,發(fā)出沉悶而孤寂的回響,在驟然因帝王動作而寂靜下來的廣場上空回蕩。
一步,一步,又一步。
他走得并不快,每一步都仿佛踩踏在歷史的斷層線上,也踩踏在自己那被病魔啃噬過、又被強行塞入帝王記憶的混亂意識之上。胃部,那個在另一個世界已經(jīng)擴散、帶來無盡痛苦的病灶所在,此刻竟也傳來一陣熟悉的、冰冷的絞痛!是幻覺?還是這具帝王之軀也潛藏著不為人知的痼疾?冕旒的玉珠隨著步伐劇烈地晃動、碰撞,視野里下方的群臣、遠(yuǎn)處的巍峨宮闕在晃動中扭曲變形,如同隔著一層動蕩不安、布滿裂紋的水幕。
終于,他站定在最高處,面對著大司徒王尋高舉的玉盤。他伸出那只骨節(jié)分明、屬于帝王的右手。指尖冰涼,帶著一絲源自靈魂深處、無法抑制的輕顫,向著那方象征著天命所歸、也象征著無邊枷鎖的玉璽探去。
當(dāng)指尖終于觸碰到那溫潤卻又無比冰涼的玉質(zhì)表面時——
轟!
比蘇醒時更加狂暴、更加混亂的記憶與感知的洪流,如同被引爆的火山,裹挾著原主王莽登基前夜最深沉的恐懼、焦慮,以及王哲瀕死前的不甘與對野史秘聞的病態(tài)執(zhí)著,毫無征兆地、徹底地沖垮了他勉力維持的堤壩!
*不是畫面,而是聲音!是味道!是感覺!*
*朝堂上,那些表面恭順的宗室、舊漢勛貴們低垂眼簾下,竊竊私語如毒蛇吐信,每一個字都帶著陰冷的惡意:“……偽君子竊國……看他能撐幾時……赤眉已起,看他如何收拾……” 這聲音,竟與A國大學(xué)圖書館角落里,幾個同學(xué)對他這個“怪人”研究野史的低聲嘲笑重疊在一起。*
*少府令顫抖的聲音在御書房回響,帶著絕望的哭腔:“陛下!國庫……國庫實已無錢!各地賦稅……豪強隱匿,流民四起,根本收不上來!新幣……百姓拒用,視若瓦礫啊陛下!” 這聲音與主治醫(yī)生平靜宣布“晚期,擴散,積極治療或許能爭取三個月”的語調(diào)奇異地融合。*
*姑姑王政君在長樂宮中絕望的哭泣,隔著重重宮墻,如同鬼魅的嗚咽:“……莽兒……你毀了我大漢基業(yè)……列祖列宗不會饒你……” 這哭聲,又幻化成母親在病床前壓抑的、撕心裂肺的啜泣。*
*一幅模糊卻驚心動魄的輿圖在意識中鋪開:代表流寇的赤色標(biāo)記如同燎原的星火,從青徐蔓延向兗豫,一支打著“綠林”旗號的箭頭,正從荊襄之地直指南陽!更可怕的是,地圖邊緣,一個被原主潛意識反復(fù)標(biāo)記、用朱砂圈出的名字——劉秀!這個名字如同一個巨大的、旋轉(zhuǎn)的黑色旋渦,散發(fā)著令人心悸的不祥氣息。王哲殘存的意識碎片尖叫起來:位面之子!昆陽隕石!光武中興!這個在野史和論壇中被津津樂道、帶著神秘光環(huán)的名字,此刻成了最恐怖的夢魘!*
*還有……那柄劍!夢中無數(shù)次出現(xiàn)的景象:漸臺之上,血染丹墀,無數(shù)猙獰的面孔撲來,一柄冰冷的、帶著濃烈銅銹和血腥味的刀鋒,狠狠刺入自己的胸膛!劇痛是如此真實,與他胃癌發(fā)作時那種內(nèi)臟被絞碎的痛楚如出一轍!*
“呃啊……”一聲壓抑不住、如同野獸瀕死般的悶哼,從他喉嚨深處迸發(fā)出來。探向玉璽的手猛地痙攣,五指扭曲,寬大的玄色袍袖隨之劇烈抖動,如同狂風(fēng)中的旗幟。一陣強烈的、源自胃部的惡心感翻涌而上,他眼前瞬間發(fā)黑,身形不受控制地晃了一晃!
“陛下?!”大司徒王尋的驚呼帶著無法掩飾的恐慌,托舉玉盤的手劇烈顫抖,那方象征著至高權(quán)力的玉璽幾乎要從盤中滑落!下方離得近的幾位重臣,如新任大司馬董忠、太師孔光等,也駭然抬起了頭,目光驚疑、恐懼地聚焦在高臺之上那突然佝僂、顫抖的玄色身影上。廣場上那山呼海嘯的萬歲聲浪如同被利刃切斷,瞬間死寂!只剩下寒風(fēng)卷過宮闕檐角發(fā)出的凄厲嗚咽,如同萬鬼同哭。
時間,仿佛被凍結(jié)在這高臺之上。
就在這千鈞一發(fā)、帝國顏面即將崩塌于新帝登基大典的瞬間,王莽猛地閉上了眼睛。來自二十一世紀(jì)那個名叫王哲的靈魂,那個在病床上無數(shù)次與死亡搏斗、在絕望中抓住任何一絲荒誕希望(哪怕是研究那些被正統(tǒng)嗤笑的野史)的靈魂,爆發(fā)出了前所未有的、近乎瘋狂的求生本能!
**不能倒!絕不能倒在這里!**
**朕,現(xiàn)在是王莽!是注定要身死國滅的王莽!但朕也是王哲!是一個知曉歷史走向、一個連死都不怕、一個在野史秘聞中尋找過無數(shù)“可能”的狂徒!**
**胃癌殺不死我!歷史,也休想按原來的劇本寫下去!**
**朕腳下,是萬丈深淵!朕身后,是億萬黎民!朕手中……必須握住這柄名為“權(quán)力”的、染血的雙刃劍!用它,斬出一條生路!**
再睜眼時,所有的混亂、痛苦、軟弱,如同被無形的、狂暴的意志狠狠碾碎!剩下的,只有一片深不見底的寒潭,冰冷、銳利、燃燒著一種近乎毀滅的瘋狂與決絕!那眼神掃過下方驚駭欲絕的群臣,如同兩道實質(zhì)的冰錐,帶著一種“我已窺見爾等乃至這王朝結(jié)局”的、令人毛骨悚然的穿透力。接觸到這目光的人,無不感到一股寒氣從腳底直沖天靈蓋,慌忙垂下頭,冷汗瞬間浸透了里衣。
那只痙攣顫抖的手,奇跡般地、以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量穩(wěn)住了。五指張開,帶著一種仿佛要捏碎宿命般的狠厲,穩(wěn)穩(wěn)地、沉沉地、甚至帶著一絲褻瀆般的粗暴,狠狠地攥住了盤中的傳國玉璽!
入手冰涼,沉重異常。那冰冷的觸感如同強心劑,順著掌心蔓延,瞬間壓下了胃部的幻痛和心頭的最后一絲躁動,帶來一種近乎殘酷的清醒——一種用死亡換來的、對歷史脈絡(luò)清晰無比的洞察!
他緩緩轉(zhuǎn)身,面向高臺之下,如林般肅立卻鴉雀無聲的百官,面向更遠(yuǎn)處那些屏息凝望、臉上寫滿驚疑的宮人和衛(wèi)兵。左手托璽,右手將玉璽高高擎起!
玉璽在鉛灰色的天光下,折射出內(nèi)斂而森冷的光芒,象征著天命所歸,也象征著此刻被他以病態(tài)意志強行攥在手中的、搖搖欲墜的權(quán)柄!
“朕!”他的聲音響起,沙啞、低沉,如同砂石摩擦,卻蘊含著一種斬斷金鐵的穿透力,狠狠撕裂了呼嘯的寒風(fēng),清晰地、一字一頓地砸在每一個人的心上,“受命于天!承漢祚之終,開新朝之始!”
每一個字,都像是從被癌細(xì)胞侵蝕過的肺腑中擠壓而出,帶著鐵銹般的血腥氣和孤注一擲的瘋狂。
“自今日始!朕即天命!朕即新朝!朕即——萬民之君父!”
聲浪并不洪亮,卻帶著一種奇異的、令人心悸的沉重感,在死寂的廣場上回蕩。
短暫的、令人窒息的沉默之后,狂熱的聲浪才如同遲到的潮水般再次爆發(fā),席卷了整個廣場:
“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然而,這聲浪中,已隱隱摻雜了一絲不易察覺的驚惶。
冕旒之下,王莽的面容如同戴上了一層青銅鑄造的面具,冰冷,堅硬,毫無波瀾。他感受著手中玉璽那沉甸甸的、冰涼的質(zhì)感,感受著胃部那熟悉的、象征著死亡倒計時的隱痛,感受著腳下這具名為“帝王”的軀殼里奔涌的、混雜著原主殘留野望與后世絕癥患者帶來的、不顧一切的瘋狂意志。
登基大典的繁文縟節(jié)還在繼續(xù),祭天、告廟、頒詔……玄色的身影在丹墀之上,在無數(shù)道或敬畏、或諂媚、或驚疑、或暗藏機鋒的目光注視下,一絲不茍地履行著每一個步驟。他的動作沉穩(wěn)而精準(zhǔn),甚至帶著一種超越原主的、近乎機械的冷酷效率,每一個轉(zhuǎn)身,每一個抬手,都散發(fā)著一種新生的、不容置疑的帝王威儀,仿佛剛才那瞬間的崩潰與失態(tài),從未發(fā)生。
只有他自己知道,那深埋于靈魂深處的危機感,如同附骨之疽,從未離去,反而因為“王哲”的記憶而更加清晰、更加迫在眉睫。赤眉的烽煙,綠林的刀兵,國庫的空虛,豪強的貪婪,還有那個名叫劉秀的、如同懸掛在頭頂?shù)倪_(dá)摩克利斯之劍般的名字……這一切,都在這震耳欲聾卻根基虛浮的“萬歲”聲中,顯得格外刺耳而真實。他腦中飛速掠過那些曾被視為荒誕不經(jīng)的野史片段:關(guān)于王莽改制失敗的種種秘聞,關(guān)于昆陽之戰(zhàn)的詭異天象,關(guān)于劉秀近乎神跡的運氣……這些碎片,此刻都成了他推演未來、尋找唯一生路的冰冷素材。
冗長而莊嚴(yán)的儀式終于接近尾聲。王莽在百官的簇?fù)硐?,沿著長長的、象征至尊的御道,走向那座盤踞在未央宮中央、象征著最高權(quán)力的前殿。沉重的、包銅裹金的宮門在他身后緩緩閉合,發(fā)出沉悶的巨響,將廣場上山呼海嘯的余音徹底隔絕在外。門扉合攏的陰影,如同巨獸的獠牙,將一個更加真實、更加血腥殘酷的世界,關(guān)在了門內(nèi)。
前殿空曠得令人心悸。巨大的蟠龍金柱沉默地支撐著幽深的穹頂,光線從高窗透入,在冰冷的金磚地面上投下斜長的、搖曳的光斑。殿內(nèi)彌漫著清冷的空氣和尚未散盡的檀香氣息,混合著一種空曠建筑特有的、石頭和木材的陰涼味道。王莽沒有走向那高高在上、象征著無上尊榮的御座,而是在空曠的大殿中央站定,背對著身后獲準(zhǔn)入內(nèi)的寥寥幾位心腹重臣。玄色的袍服在幽暗的光線下仿佛融入了殿宇本身的陰影,使他如同一尊矗立在歷史陰影中的冰冷雕像。
“董卿?!彼_口,聲音在空曠死寂的大殿里顯得異常清晰、冰冷,帶著一種金屬刮擦的質(zhì)感,直接點名。
新任大司馬董忠,一位身材魁梧、面容剛毅、眼神深處藏著謹(jǐn)慎的中年將領(lǐng),立刻上前一步,鎧甲葉片發(fā)出輕微的鏗鏘聲。他躬身抱拳,姿態(tài)恭謹(jǐn):“臣在!” 心中卻警鈴大作。新帝登基后的第一句話,竟是如此冰冷直接的問詢。
“關(guān)外流寇,”王莽的聲音沒有一絲起伏,冰冷得如同殿外初冬堆積的、未曾融化的積雪,“朕要知道實情。青徐之地的‘赤眉’,荊襄之地的‘綠林’,還有……”他刻意頓了頓,那停頓仿佛帶著千鈞之力,壓得董忠呼吸一窒,“……南陽。”他緩緩?fù)鲁鲞@兩個字,同時,身體微微側(cè)轉(zhuǎn),那雙深不見底、仿佛蘊藏著無盡寒淵的眼眸,如同實質(zhì)般落在董忠身上。
董忠的身體瞬間繃緊如弓弦!他抬起頭,接觸到新帝那雙眼睛——那里面沒有新帝登基應(yīng)有的意氣風(fēng)發(fā),沒有儒雅的溫潤,只有一片冰冷的、審視的、仿佛能洞穿一切虛妄的凝重,以及……一絲深藏其中、令人膽寒的瘋狂!這絕不是他所熟悉的那個主公!
“陛下……”董忠喉結(jié)滾動,巨大的壓力讓他額頭滲出細(xì)密的冷汗。他知道,任何粉飾、任何委婉在這雙眼睛面前都將是自取其辱,甚至可能招致滅頂之災(zāi)。他猛地一咬牙,沉聲稟報,每一個字都清晰、沉重,如同敲響喪鐘:
“青徐之地,赤眉賊首樊崇,聚眾已過三萬!裹挾流民,攻城掠縣,所過之處,官吏或逃或死,其勢……確已燎原!荊襄綠林,新市兵王匡、王鳳,平林兵陳牧,下江兵王常、成丹等,雖各自為戰(zhàn),但合流之勢已成,兵鋒……直指南陽!至于南陽……”
他停頓了一下,巨大的心理壓力讓他幾乎喘不過氣,但新帝那冰冷的目光如同枷鎖,迫使他不得不吐出最殘酷的真相:
“據(jù)南陽太守宋弘飛馬急報,一支打著‘復(fù)高祖之業(yè),定萬世之秋’旗號、以舂陵劉氏宗族為核心糾集亡命的叛軍,已于三日前攻破育陽縣城!為首者……乃劉縯、劉秀兄弟!其勢……其勢洶洶!”
**劉秀!**
這個名字如同一道無聲的、卻足以撕裂靈魂的驚雷,在王莽(王哲)的腦海中轟然炸響!宿命的齒輪,終究還是帶著猙獰的呼嘯,轉(zhuǎn)動到了這里!原主記憶深處對這個名字深入骨髓的忌憚與恐懼,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間纏繞上心臟。但這一次,纏繞其上的,還有一股來自后世靈魂的、更加冰冷、更加暴烈、帶著對“位面之子”宿命論極端憎惡的殺意!王哲殘存的意識在咆哮:就是他!就是這個人!昆陽之戰(zhàn)!隕石天降!終結(jié)新朝的光武帝!歷史書上那個光輝的名字,此刻在他眼中,就是奪走他第二次生命的死神!
殿內(nèi)陷入一片死寂。空氣仿佛凝固成了萬載玄冰,沉重得讓人無法呼吸。幾位重臣如同被施了定身法,屏住呼吸,臉色煞白,只感受到一股無形的、令人血液凍結(jié)的恐怖寒意,正從新帝那挺直的玄色背影上彌漫開來,仿佛連殿宇深處那些盤龍柱上的蟠龍,都在陰影中扭曲、發(fā)出無聲的咆哮。
王莽緩緩轉(zhuǎn)過身。冕旒的玉珠在他眼前劇烈晃動,卻絲毫無法遮擋那雙驟然變得猩紅、燃燒著冰冷火焰與毀滅欲望的眼眸!那眼神如同淬毒的利刃,掃過董忠瞬間蒼白的臉,掃過殿內(nèi)噤若寒蟬、抖如篩糠的每一位大臣,最后,如同實質(zhì)的箭矢,狠狠釘在虛空之中,仿佛穿透了厚重的宮墻,看到了南陽那片即將被戰(zhàn)火點燃的土地,看到了那個名叫劉秀、注定成為他此生最大夢魘的身影。
他開口,聲音不高,卻像是極北之地刮來的寒風(fēng),每一個音節(jié)都帶著冰碴,清晰地刮過所有人的耳膜,帶著一種斬斷一切因果、不惜玉石俱焚的暴戾:
“傳朕旨意。”
“命虎賁中郎將王邑,”他的聲音陡然拔高,如同金鐵在冰面上刮擦,帶著一股斬破宿命的狂暴力量,狠狠砸在大殿的金磚之上,震得人心膽俱裂!
**“即刻點齊北軍五校精兵三萬!”**
“羽林、期門,凡能戰(zhàn)者,盡數(shù)征發(fā)!”
“兵鋒所指——”
“**南陽!**”
“給朕踏平舂陵!犁庭掃穴!劉氏宗族,無論老幼婦孺……”
他的聲音如同九幽寒風(fēng),每一個字都浸透著血腥:
**“斬盡殺絕!雞犬不留!”**
“將那劉縯、劉秀……”
王莽的牙齒在冕旒下發(fā)出令人心悸的摩擦聲,眼中是傾盡三江五海也洗刷不盡的殺意:
“生擒!若不能……”
“就把他們的頭顱,給朕砍下來!帶回來!”
“朕,要在未央宮北闕之上,親眼看著他們的人頭……”
“……懸竿示眾!曝曬百日!”
冰冷到極致、殘酷到極致的旨意在空曠死寂的大殿中回蕩,帶著新帝登基后的第一縷、也是最濃烈的血腥氣,如同無形的喪鐘,為舂陵劉氏而鳴,也擂響了新朝血火紛爭、逆天改命的狂暴號角。殿外,寒風(fēng)驟然加劇,卷著更大的雪片,如同漫天飛舞的紙錢,呼嘯著、狂暴地?fù)湎蛭囱雽m森嚴(yán)冰冷的宮墻,發(fā)出嗚咽般的嘶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