宛城大捷的硝煙尚未散盡,八百里加急的捷報已裹挾著血腥與榮耀,如同插翅的流星,撕裂關山阻隔,狠狠砸在長安城巍峨的宮墻之上!
“大捷!宛城大捷——!”
“鄧禹臨危受命,血戰(zhàn)守城!陣斬賊酋王鳳——?。 ?/p>
“王邑大將軍麾下驍將嚴尤及時馳援,綠林賊前鋒盡潰——?。?!”
報捷騎士嘶啞的吶喊,如同投入滾油的火星,瞬間點燃了沉寂壓抑的長安!朱雀大街上,萬民空巷!壓抑已久的恐懼瞬間被狂喜取代,歡呼聲浪如同海嘯般席卷全城!人們涌上街頭,奔走相告,涕淚橫流,仿佛那場發(fā)生在遙遠南陽的血戰(zhàn)勝利,足以驅散籠罩在新朝頭頂?shù)某脸陵庼?!無數(shù)目光投向未央宮的方向,充滿了劫后余生的感激和重新燃起的、對帝國武力的敬畏!
未央宮,宣室殿。
巨大的蟠螭紋香爐青煙裊裊,沉水香幽微的氣息卻無法掩蓋空氣里彌漫的那股無形的、近乎狂熱的躁動。捷報的絹帛在重臣們手中傳遞,每一個字都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層層漣漪。
“天佑新朝!陛下洪福!”大司徒王尋率先出列,聲音因激動而微微發(fā)顫,紅光滿面,“宛城堅如磐石,鄧禹此子臨危不亂,智勇雙全!陣斬王鳳,更與嚴尤將軍合力擊潰賊寇前鋒!此乃陛下慧眼識珠,用人如神!更是我新朝國威浩蕩之明證!”他刻意將鄧禹的功勞與皇帝的“慧眼”緊密相連,馬屁拍得山響。
“王司徒所言極是!”大司空王邑緊隨其后,聲音洪亮,帶著凱旋將領特有的意氣風發(fā),“嚴尤不負圣望,千里馳援,一擊破敵!足見我北軍之鋒銳!鄧禹小兒,雖有些許微功,然全賴陛下天威浩蕩,嚴尤將軍雷霆一擊!此戰(zhàn),實乃陛下運籌帷幄,王師赫赫之功!”他不動聲色地將主要功勞攬到了自己派出的嚴尤和皇帝頭上,對鄧禹的“微功”輕描淡寫。
階下群臣紛紛附和,頌圣之聲不絕于耳。唯有太傅平晏,手持捷報絹帛,花白的眉頭卻微微蹙起。他看著那絹帛上力透紙背、詳細描述戰(zhàn)況的文字——火壕阻敵、亂葬疑兵、決死反沖、陣斬王鳳…這豈是“些許微功”?這分明是一個在血火絕境中迸發(fā)出驚人才智與勇毅的少年梟雄!尤其是那“陣斬王鳳”四字,如同帶血的刀鋒,刺得他心頭一凜。鄧禹…這個名字,桐柏山血戰(zhàn)中那個冷靜逃生的少年…如今已淬煉出如此鋒芒?皇帝將這樣一頭初露獠牙的幼虎召入長安…是福?是禍?
平晏渾濁的目光抬起,小心翼翼地望向御座之上那隱在珠簾后的身影?;实邸瓡绾翁幹眠@柄驟然出鞘、卻尚未完全掌控的利刃?
御座之上,王莽端坐如山。玄色袞服深沉如淵,冕旒低垂,白玉珠簾將他所有的表情都隔絕在陰影之后。群臣的喧囂、王尋的諂媚、王邑的爭功、平晏的憂慮…仿佛都只是拂過山巔的微風,無法撼動他分毫。他修長的手指,在冰冷的御案邊緣,極其緩慢、極其有節(jié)奏地輕輕叩擊著。嗒…嗒…嗒…那微不可聞的聲音,卻如同無形的重錘,一下下敲在漸漸安靜下來的大殿里,敲在每一個人的心頭。
喧鬧的頌揚聲如同被掐住了脖子,戛然而止。整個宣室殿再次陷入一片令人心悸的死寂。所有目光都敬畏地聚焦在那片低垂的珠簾之后,等待著最終的裁決??諝夥路鹉塘?,只剩下香爐青煙無聲地盤旋。
終于,那有節(jié)奏的叩擊聲,停了。
王莽緩緩抬起頭。珠簾碰撞,發(fā)出細微而清脆的聲響。他并未看向階下任何一位大臣,深邃的目光仿佛穿透了殿宇厚重的墻壁,投向了遙遠的南方,投向了那座剛剛被血火洗禮的宛城,投向了那個在尸山血海中崛起的少年身影。
“鄧禹…”一個平靜無波、卻帶著奇異穿透力的聲音,從珠簾后清晰地傳出,回蕩在死寂的大殿中,“年幾何?”
尚書令孔仁連忙趨前一步,躬身回答:“回陛下,據(jù)南陽郡守宋弘奏報,鄧禹…年方十六。”
“十六…”王莽的聲音里聽不出喜怒,只有一種冰冷的陳述,“桐柏山,他活了下來。宛城,他守住了。王鳳…他殺了。”每一個短句,都如同冰冷的秤砣,重重砸下,衡量著那個少年的價值。
他微微停頓,珠簾后那深不可測的目光,仿佛帶著千鈞之力,緩緩掃過階下群臣各異的臉龐。王尋臉上的諂媚僵住了,王邑眼中的得意凝固了,平晏的心更是提到了嗓子眼。
“傳旨?!蓖趺У穆曇舳溉晦D厲,如同金鐵交鳴,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壓,瞬間凍結了所有空氣:
“南陽鄧禹,臨危受命,力保宛城不失,陣斬逆酋王鳳,忠勇可嘉,功勛卓著!”
“特擢為:羽林郎將,秩比二千石!賜爵關內(nèi)侯!”
“加‘討逆中郎將’銜,假節(jié),領本部鄧氏舊部及南陽郡兵三千!”
“詔其即刻入京,赴任謝恩!”
轟!
旨意如同驚雷,在宣室殿內(nèi)炸響!
羽林郎將!關內(nèi)侯!討逆中郎將!假節(jié)!
一連串令人炫目的封賞,如同九天垂落的甘霖,卻又帶著令人膽寒的鋒芒!羽林軍,天子近衛(wèi),郎將之位雖非頂尖,卻是直通帝闕的青云梯!關內(nèi)侯,雖無封地,卻是實實在在的勛爵,地位尊崇!“討逆中郎將”更是賦予了統(tǒng)兵實權,“假節(jié)”則意味著代表皇帝行使生殺大權!更可怕的是那句“領本部鄧氏舊部及南陽郡兵三千”——這分明是允許鄧禹帶著自己血戰(zhàn)淬煉出的班底入京!皇帝這是在…養(yǎng)虎?!
王邑的臉色瞬間變得極其難看,如同吞了一只蒼蠅。他剛剛還在貶低鄧禹的“微功”,轉眼間皇帝就給了如此厚重的封賞,這無異于當眾打他的臉!更讓他心驚的是,鄧禹帶著兵入京…這…王邑下意識地看向御座,想從珠簾后看出些端倪,卻只看到一片深沉的冰冷。
平晏的眉頭鎖得更緊,心中掀起驚濤駭浪。厚賞!無以復加的厚賞!皇帝這是要將鄧禹這柄鋒芒畢露的刀,牢牢握在自己手中!用滔天的恩寵,將他與鄧氏牢牢綁在新朝的戰(zhàn)車上!更用這柄染血的刀,懸在所有心懷異志的豪強頭頂!好狠的帝王心術!好深的算計!只是…鄧禹那頭初生的幼虎,能否承受這潑天的富貴?又是否會甘心只做他人手中的刀?
“陛下圣明!慧眼識珠,賞罰分明!”王尋反應最快,立刻高聲贊頌,臉上堆滿了笑容,仿佛剛才貶低鄧禹的不是他。
“臣等為陛下賀!為鄧將軍賀!”群臣如夢初醒,紛紛躬身附和。無論心中作何想,此刻無人敢質疑皇帝的意志。
王莽不再言語,只是微微頷首。珠簾晃動,掩去了他眼底深處那一閃而過的、冰冷而玩味的微光。他緩緩靠回御座,仿佛剛才那石破天驚的旨意,只是微不足道的小事。
棋子,已落定。下一步,就看這枚新入局的棋子,如何在長安這盤更大的棋局中…掙扎求存,綻放光芒,或者…黯然隕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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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安城西,霸陵驛。
時值盛夏,驛道兩旁的楊柳蔫頭耷腦,垂下的枝條紋絲不動,只有聒噪的蟬鳴撕扯著燥熱的空氣。驛站內(nèi)外,戒備森嚴。三百名身著簇新皮甲、腰挎環(huán)首刀、神情彪悍中帶著一絲難以掩飾疲憊的鄧氏家兵,如同沉默的礁石,將驛站的核心區(qū)域拱衛(wèi)得水泄不通。他們眼神銳利,帶著桐柏山和宛城血戰(zhàn)磨礪出的殺氣,與驛站外那些好奇窺探、指指點點的長安百姓形成了鮮明對比。
驛站最寬敞的上房內(nèi),門窗緊閉,隔絕了外面的喧囂熱浪。冰鑒里散發(fā)的絲絲涼氣,驅散了些許暑意。鄧禹卸去了沾滿風塵的外袍,只著一身素色單衣,靜靜立于窗前。窗外,是長安城巍峨連綿的城墻輪廓和如織的人流車馬。這座象征著天下權力巔峰的巨獸,第一次如此真實地展現(xiàn)在他眼前。
十六歲的羽林郎將,關內(nèi)侯,討逆中郎將…
手中那卷由天使(傳旨宦官)鄭重交付的、用明黃絹帛書寫的詔書,此刻卻仿佛有千鈞之重,壓得他心頭沉甸甸的。上面每一個燙金的字眼,都代表著常人難以企及的榮耀與權柄,也散發(fā)著濃烈的、令人不安的血腥與算計的氣息。
“禹兒,”一聲虛弱卻帶著無盡感慨的呼喚從身后傳來。鄧禹轉身,只見三叔鄧晨半躺在鋪著軟墊的胡床上,臉色依舊蒼白,但眼神已恢復了往日的深邃與沉凝。宛城之戰(zhàn)后,鄧禹第一時間將重傷未愈的鄧晨從秘密安置處接出,一同踏上了入京之路。鄧晨看著侄子手中那卷明黃的詔書,臉上并無多少喜色,反而布滿了揮之不去的憂慮?!疤於骱剖帯瓍s也如烈火烹油啊?!?/p>
鄧禹走到床邊,將詔書輕輕放在案幾上,聲音平靜:“三叔,我明白。王莽…皇帝,他需要的不是功臣,而是一把刀。一把足夠鋒利,能替他斬除荊棘,也能替他…吸引火力的刀?!彼闷鹨粔K濕潤的布巾,仔細地為鄧晨擦拭額角的虛汗,動作輕柔,眼神卻銳利如刀鋒,“宛城的功勞,大半記在了嚴尤和皇帝‘運籌帷幄’的頭上。封我郎將、關內(nèi)侯,許我領舊部入京…這是將我架在火上烤。既要用我的刀鋒,也要用我的存在,去震懾那些心懷鬼胎的豪強,去堵住那些質疑‘軍功授田’者的嘴?!?/p>
鄧晨看著侄兒那張年輕卻已刻上風霜、眼神冷靜得近乎冷酷的臉龐,心中又是欣慰,又是酸楚。桐柏山的血,宛城的火,終究是將這個本該在書齋中求學的少年,淬煉成了洞悉世情、看透權謀的“老吏”。他抓住鄧禹的手,用力握緊,聲音低沉而凝重:“你看得很透!長安,龍?zhí)痘⒀?!王邑、平晏、甄邯…還有那些盤根錯節(jié)的世家門閥,哪一個不是吃人不吐骨頭的豺狼?你驟得高位,手握兵權,更身負血仇…不知多少人視你為眼中釘、肉中刺!皇帝的恩寵,是蜜糖,更是劇毒!稍有不慎,便是粉身碎骨!”
“我知道,三叔。”鄧禹反握住鄧晨枯瘦卻依舊有力的手,清澈的眼眸中沒有絲毫畏懼,只有一片深沉的冰寒和破釜沉舟的決絕?!胺凵硭楣牵嗖蛔銘?。桐柏山的血仇未清,王匡還活著!鄧氏的血脈,不能斷送在我手里!皇帝的刀,我做了!但握刀的手,終究是我自己!”他微微停頓,聲音壓得更低,帶著一種近乎冷酷的清醒,“他要用我,我便借他的勢!借他的力!磨快我的刀!積蓄我的力量!王匡的頭顱,我要親手斬下!鄧氏的仇,我要親手來報!至于將來…”鄧禹的目光投向窗外那座巍峨的宮城,嘴角勾起一抹極淡、極冷的弧度,“這盤棋,才剛剛開始。誰執(zhí)子,誰為棋,還未可知!”
鄧晨看著侄兒眼中那燃燒的、名為野心與復仇的冰冷火焰,心頭巨震。他仿佛看到了一個在絕境中掙扎而出的、正在快速成長的兇獸。欣慰之余,一股更深的憂慮如同冰冷的藤蔓纏繞上來。這條路,注定布滿荊棘,浸透鮮血。
就在這時,門外傳來王虎低沉恭敬的稟報聲:“公子!平晏太傅…派人送來拜帖?!彼D了頓,補充道,“來人言,太傅聽聞公子與鄧公抵京,特于府中略備薄宴,為公子接風洗塵…并言,有要事相商?!?/p>
平晏?
鄧禹和鄧晨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凝重。當朝太傅,三朝元老,儒林清議領袖,更是皇帝核心班底中舉足輕重的人物!在這個敏感時刻主動遞來拜帖…是善意拉攏?還是…試探深淺?亦或是皇帝授意的另一枚棋子?
“回復來使,”鄧禹略一沉吟,聲音恢復了平日的清冷沉穩(wěn),“鄧禹多謝太傅厚愛,定當準時赴宴?!彼枰辞彘L安的水,有多深。平晏的府邸,或許就是第一道窺探的縫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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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晏府邸,靜思堂。
暮色四合,暑氣稍退。靜思堂內(nèi)并未如尋常宴會般喧囂,反而透著一股刻意營造的雅致與清幽。巨大的青銅冰鑒散發(fā)著絲絲涼意,驅散了夏夜的悶熱。四壁懸掛著古意盎然的字畫,空氣中彌漫著上等沉水香與清茶混合的淡雅氣息。幾案之上,菜肴精致卻并不奢靡,以時令果蔬、清淡羹湯為主。
平晏端坐主位,須發(fā)皆白,一身素色常服,面容清癯,眼神溫和中透著閱盡滄桑的睿智與深不可測的城府。他捻著茶盞,看著下首端坐的少年——鄧禹。
鄧禹同樣是一身素色布衣,洗得有些發(fā)白,與這堂皇府邸格格不入。他身姿挺拔如松,眉眼間還殘留著長途跋涉的風塵和一絲少年人特有的青澀,但那雙眼睛——那雙清澈如寒潭般的眼睛,卻沉靜得可怕。沒有初入高門的局促,沒有驟得顯貴的驕矜,只有一種超越年齡的、近乎冷漠的平靜,仿佛眼前這位權傾朝野的太傅,與街邊尋常老者并無二致。
“鄧將軍少年英雄,力挽狂瀾于宛城,陣斬王鳳,揚我新朝國威,實乃國之棟梁!老朽欽佩之至。”平晏放下茶盞,聲音溫和,帶著長者特有的贊許笑意,率先打破了沉默。“今日略備薄酒,一為將軍洗塵,二來…也是老朽一片愛才之心,想與將軍這等少年俊彥,敘談一二?!?/p>
“太傅謬贊?!编囉砦⑽⑶飞?,聲音清朗,不卑不亢,“宛城之戰(zhàn),全賴陛下天威,將士用命,嚴尤將軍及時馳援。鄧禹不過適逢其會,略盡本分,實不敢當‘英雄’二字。太傅德高望重,國之柱石,小子初入長安,懵懂無知,能得太傅教誨,實乃幸事?!彼卮鸬玫嗡宦?,將功勞歸于皇帝和同僚,姿態(tài)放得極低,卻又不失風骨。
平晏眼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精光。好一個“適逢其會,略盡本分”!此子心性之沉穩(wěn),應對之老練,遠超其年齡!他捋了捋花白的胡須,笑容更深了幾分:“將軍過謙了。陛下慧眼識珠,擢將軍于行伍,委以重任,更是賜爵關內(nèi)侯,假節(jié)統(tǒng)兵…此等恩遇,新朝立國以來,于少年之中,實屬罕見。足見陛下對將軍之期許,深如淵海啊。”他話鋒一轉,語氣變得語重心長,“然,木秀于林,風必摧之。將軍驟登高位,手握虎符,更兼身負鄧氏血仇…這長安城內(nèi),明槍易躲,暗箭難防。老朽癡長幾歲,虛居太傅之位,忝為陛下分憂,亦不忍見少年英才…行差踏錯,折戟沉沙啊?!?/p>
圖窮匕見!
鄧禹心中冷笑。果然來了。示好是假,敲打、試探、甚至招攬才是真!他端起面前清茶,輕輕抿了一口,借以掩飾眼中的寒芒。放下茶盞時,臉上已是一片恰到好處的恭敬與困惑:“小子愚鈍,還請?zhí)得魇尽P∽用杀菹绿於?,唯有肝腦涂地,以報君恩。至于血仇…”他微微一頓,聲音低沉下去,帶著一絲刻意流露的悲愴與堅定,“此乃私怨。鄧禹分得清公私。為國效力,不敢因私廢公。只是…小子初入京師,如履薄冰,卻不知這‘暗箭’…從何而來?又當如何…趨避?”他巧妙地將問題拋了回去,既表明了對皇帝的“忠誠”,又坦承了自己的“無知”與“不安”,更將“暗箭”的矛頭引向未知,留下余地。
平晏看著鄧禹那“誠摯”而“困惑”的眼神,心中暗嘆此子滑不溜手。他沉吟片刻,聲音壓低了幾分,帶著一種推心置腹的意味:“將軍可知,王邑大將軍…對宛城之功,頗有微詞?嚴尤將軍乃其心腹愛將,馳援之功,卻被將軍陣斬王鳳的鋒芒所掩…軍中派系,盤根錯節(jié),牽一發(fā)而動全身啊?!彼c到即止,留下足夠的想象空間。
鄧禹心中了然。這是在暗示王邑一系的敵意,也是在挑撥離間,更是在試探他對軍中派系的態(tài)度。他臉上適時地露出一絲“驚愕”和“凝重”,拱手道:“多謝太傅提點!小子…受教了。王大將軍乃國之干臣,小子豈敢爭功?日后定當謹慎行事,唯陛下與王大將軍馬首是瞻?!彼麑⒆藨B(tài)放得更低,將“馬首”同時指向皇帝和王邑,看似順從,實則毫無立場。
平晏眼中閃過一絲失望,但隨即又被更深的探究取代。此子油鹽不進,心思深沉,絕非幾句言語可以動搖。他決定拋出更有分量的籌碼。
“將軍可知,”平晏身體微微前傾,聲音壓得更低,帶著一種洞悉天機的神秘感,“陛下…近日常于漸臺獨處,觀星望氣,所言所行,愈發(fā)…莫測高深。推行新幣‘新元券’,強令鹽鐵官營,更欲重啟‘王田’之議…此皆牽動天下根本!稍有不慎,便是滔天巨浪!朝中異議之聲…暗流洶涌??!”他渾濁的目光緊緊鎖住鄧禹,“將軍乃陛下新晉愛將,手握兵權,更兼年輕銳氣…值此風云激蕩之際,正該為君分憂,滌蕩乾坤!老朽雖老邁,然在朝中尚有些許薄面,清議亦能稍作引導…若將軍有意,老朽愿與將軍…同舟共濟,匡扶社稷!”他拋出了橄欖枝,更拋出了“匡扶社稷”的大義名分,試圖將這柄鋒利的刀,納入自己的陣營。
鄧禹的心猛地一跳。平晏這番話,信息量巨大!皇帝新政受阻,朝中暗流洶涌,平晏想拉攏自己這個新晉的兵權擁有者作為助力!甚至隱隱透露出對皇帝某些“莫測”行為的不安…這已不僅僅是試探,更是赤裸裸的結盟邀請!
他看著平晏那張寫滿“真誠”與“憂慮”的老臉,心中警鈴大作。與虎謀皮!平晏這只老狐貍,比王邑更危險!他代表的不是個人,而是盤踞朝堂數(shù)十年的清流勢力和既得利益集團!卷入他們與皇帝的博弈,稍有不慎,便是萬劫不復!
“太傅拳拳之心,為國為民,小子感佩萬分!”鄧禹起身,深深一揖,臉上滿是“感動”與“受寵若驚”,“小子年少德薄,驟得高位,戰(zhàn)戰(zhàn)兢兢,唯恐有負圣恩,更不敢妄議朝政國策。太傅所言社稷之憂,小子亦深以為慮!然…小子愚見,雷霆雨露,俱是君恩。陛下天縱圣明,所思所行,必有深意。我等為臣者,當謹守本分,戮力王事,靜待天時。至于其他…”他抬起頭,目光清澈而“坦蕩”,帶著少年人的“赤誠”,“小子只知,陛下指向何方,鄧禹之刀鋒,便斬向何方!絕無二心!”
一番話,擲地有聲!既表達了對皇帝的絕對忠誠(至少是表面),又婉拒了平晏的結盟,更將自己定位成一個只知聽命行事的“純粹”武夫!油滑得讓平晏幾乎無處下口!
平晏臉上的笑容終于有些掛不住了,眼神深處掠過一絲陰霾。他看著眼前這個眼神“清澈”、言語“赤誠”卻如同抹了油的琉璃珠子般的少年,第一次感到了深深的棘手和忌憚。此子…絕非池中之物!其心機之深,隱忍之能,遠超想象!皇帝召他來長安,究竟是得了一柄利刃…還是…放出了一頭難以掌控的幼虎?
他端起茶盞,掩飾著內(nèi)心的波瀾,呵呵干笑兩聲:“將軍赤膽忠心,實乃社稷之福!是老朽…多慮了?!闭Z氣中,已帶上了明顯的疏離和一絲不易察覺的冷意。
靜思堂內(nèi),氣氛陡然變得微妙而凝滯。方才的“推心置腹”仿佛從未發(fā)生,只剩下清茶裊裊的余香和無聲的暗流在兩人之間洶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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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如墨,籠罩著未央宮。
漸臺高聳,夜風帶著太液池的水汽,拂過王莽玄色的袞服袍角。他憑欄而立,冕旒低垂,珠簾在月光下泛著清冷的光澤。手中,一份來自尚書臺密探的、關于平晏府邸夜宴的詳細記錄,每一個字都在他深邃的眼底映過。
“雷霆雨露,俱是君恩…”
“陛下指向何方,鄧禹之刀鋒,便斬向何方…”
“絕無二心…”
王莽低聲重復著密報中鄧禹的話語,平靜無波的聲音在夜風中飄散,聽不出絲毫情緒。珠簾后,那深不見底的眼眸中,一絲極其細微的、近乎玩味的漣漪悄然蕩開。
好一個“絕無二心”!
好一個油滑如狐、滴水不漏的少年!
平晏這只老狐貍伸出的爪子,被他用“赤誠”和“愚鈍”硬生生擋了回去。既未得罪權臣,更在皇帝面前表足了“忠心”。這份在權謀泥潭中進退自如的機敏與隱忍…哪里像一個十六歲的少年?分明是桐柏山的血與宛城的火,用最殘酷的方式,提前催熟的一枚…妖孽!
王莽緩緩抬起頭,目光投向霸陵驛的方向,仿佛穿透了重重宮闕,看到了那個在驛館燈下沉思的少年身影。鄧禹…你究竟是真的只愿做朕手中一把聽話的刀?還是…在隱忍蟄伏,等待著亮出致命獠牙的那一刻?
“棋子…”
王莽的嘴角,極其細微地向上牽動了一下,形成一個冰冷而深邃的弧度。他緩緩抬起手,對著南方那片深邃的黑暗,虛握成拳。
“那就讓朕看看,你這枚棋子…能在這長安的棋盤上,走出多遠?!?/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