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禹的玄甲鐵騎踏碎武關(guān)隘口的薄霜,如同墨色洪流涌入南陽盆地時,建新二年的第一場倒春寒正肆虐著這片帝鄉(xiāng)沃土。寒風卷過荒蕪的原野,撕扯著枯黃的蒿草,露出底下龜裂的、渴望雨水的田壟。曾經(jīng)繁華的宛洛馳道兩側(cè),村莊凋敝,十室九空,殘破的土墻在風中瑟縮,唯有野狗在廢墟間刨食,發(fā)出令人心悸的低嗚。
一萬大軍,裹挾著長安未央宮的血腥氣息與皇帝冰冷的目光,踏入了鄧禹的桑梓之地。他麾下核心,是自宛城血戰(zhàn)中淬煉出的兩千本部精銳,人人玄甲黑纓,眼神銳利,沉默中透著鐵血殺氣。而緊隨其后,便是那支聲名狼藉的“豬突豨勇”——五千余被強行征發(fā)、驅(qū)趕而來的流民與囚徒。他們衣衫襤褸,面黃肌瘦,手中武器五花八門,銹蝕的環(huán)首刀、削尖的木棍、甚至還有沉重的農(nóng)具。眼神渾濁,帶著對命運的麻木與一絲被饑餓點燃的兇光。行軍隊列歪歪扭扭,如同蔓延的潰爛瘡口,唯有督戰(zhàn)隊冰冷的皮鞭和呵斥,才能勉強維持著向前的驅(qū)勢。
鄧禹端坐馬上,冰冷的鐵面甲遮掩了他所有的表情,唯有那雙深潭般的眼睛,銳利地掃視著這片熟悉的、卻又無比陌生的土地。空氣中彌漫著死寂與絕望的味道,比長安東市的血腥更令人窒息。偶爾有僥幸未死的流民蜷縮在道旁溝壑,看到這支殺氣騰騰的大軍,眼中不是期盼,而是更深沉的恐懼,如同受驚的兔子般縮回陰影深處。
“將軍,” 副將耿純策馬靠近,聲音低沉,帶著一絲不忍,“棘陽城就在前方三十里。斥候回報,城內(nèi)外并無大股流寇集結(jié)跡象,但……城頭緊閉,吊橋高懸,似有戒備。城外流民聚集,恐有數(shù)千之眾。”
棘陽。鄧禹的心猛地一沉。那是他叔父鄧晨曾任縣令之地,更是鄧氏一族經(jīng)營數(shù)代的根基所在!城頭戒備?流民聚集?這絕非尋常。
“傳令!” 鄧禹的聲音透過面甲,冰冷如鐵,“全軍加速!斥候前出十里,再探!‘豬突’營分出一部,驅(qū)散道旁流民,敢有沖擊軍陣者,斬!” 命令斬釘截鐵,不容置疑。他必須盡快掌握棘陽的情況,流民聚集,往往是動亂的前兆,更是潰散綠林殘兵最好的藏身之地和兵源補充。
“諾!” 耿純凜然應(yīng)命,撥馬傳令。
沉悶的號角聲撕破寒風的嗚咽,黑壓壓的軍陣驟然提速。沉重的腳步聲、甲胄摩擦聲、以及“豬突豨勇”隊伍中壓抑的喘息和皮鞭抽打聲混雜在一起,形成一股令人心膽俱裂的洪流,碾過死寂的大地,直撲棘陽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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棘陽城,東門甕城之上。
寒風卷動著城頭殘破的“漢”字旗(新朝雖立,偏遠之地舊旗未及更換),發(fā)出獵獵哀鳴。城守李通,一個四十余歲、身材精悍的漢子,身披半舊皮甲,手扶垛口,臉色鐵青地望著城下黑壓壓、如同蟻群般蠕動聚集的流民。他們大多面黃肌瘦,衣不蔽體,在寒風中瑟瑟發(fā)抖,渾濁的眼睛死死盯著緊閉的城門,口中發(fā)出含糊不清的乞求和咒罵。更遠處,隱約可見幾股衣衫更加雜亂、手持簡陋兵器的人影在流民邊緣游弋,眼神閃爍,如同伺機而動的鬣狗。
“李都尉!” 一個穿著錦緞袍子、但神色倉皇的中年胖子氣喘吁吁地爬上城頭,正是棘陽最大的豪強,陰氏家主陰識的親信管事陰福。他抹了把額頭的冷汗,聲音帶著哭腔,“流民越聚越多了!城里糧倉……糧倉早就空了!再不開倉放點麩皮豆渣,怕是要出大亂子??!萬一……萬一這里面藏著綠林賊寇……”
“放糧?” 李通猛地轉(zhuǎn)頭,眼中布滿血絲,聲音嘶啞,“拿什么放?府庫老鼠都餓死了!去年秋糧被郡里征走了七成充作軍需!剩下的,被你們幾家以‘平準’為名低價收走囤積!現(xiàn)在讓老子開倉?倉里耗子屎都沒幾粒!”
陰福被噎得臉色發(fā)白,嘴唇哆嗦著:“這……這……李都尉,話不能這么說啊!囤糧也是為防饑荒,為保一方……”
“保你娘的屁!” 李通粗暴地打斷他,一腳踹在冰冷的城磚上,指著城下,“睜大你的狗眼看看!饑荒就在眼前!亂子就在腳下!等這些餓瘋了的人把城門撞開,你陰家囤的糧食,夠不夠他們?nèi)揽p?夠不夠綠林賊寇的刀子砍?”
他話音未落,城下異變陡生!
“官倉有糧!他們見死不救!”
“開城門!放我們進去!”
“跟他們拼了!搶糧活命!”
絕望的嘶吼在流民中炸開!如同點燃了干柴堆!幾個混雜在人群中的彪悍身影猛地抽出藏匿的短刀,振臂高呼:“綠林好漢在此!殺了狗官!開倉放糧!” 瞬間點燃了積壓已久的戾氣!人群如同決堤的洪水,瘋狂地涌向城門!石塊、木棍雨點般砸向緊閉的城門和低矮的城墻!
“放箭!快放箭!” 李通目眥欲裂,嘶聲怒吼!
城墻上稀稀拉拉射出十幾支箭矢,在洶涌的人潮中如同石沉大海,只濺起幾朵微不足道的血花,反而更加激起了流民的兇性!簡陋的云梯被架起,無數(shù)枯瘦的手腳開始攀爬!
“頂??!給我頂??!” 李通拔出環(huán)首刀,親自沖到垛口,將一個爬上城頭的流民狠狠劈落!滾燙的血濺了他一臉。守城的郡兵本就士氣低落,人數(shù)又少,在狂潮般的沖擊下節(jié)節(jié)敗退,眼看城門就要被撞開!
就在這千鈞一發(fā)之際——
嗚——嗚——嗚——!
低沉雄渾、穿透力極強的牛角號聲,如同滾雷般從西北方向的天際炸響!那聲音蘊含著金戈鐵馬的殺伐之氣,瞬間壓過了城下的喧囂!
緊接著,大地開始震顫!沉悶如雷的蹄聲由遠及近,越來越響,越來越密!一股黑色的鋼鐵洪流,如同從地平線下奔涌而出的死亡浪潮,帶著碾碎一切的狂暴氣勢,出現(xiàn)在所有人的視野中!
玄甲!黑纓!長戟如林!一面巨大的“鄧”字大纛在風中狂舞,獵獵作響!
“官……官軍!是官軍!” 城頭的郡兵發(fā)出劫后余生的驚呼,隨即又被那撲面而來的鐵血殺氣震懾得說不出話。
“討逆將軍……鄧禹!” 李通死死盯著那面越來越近的大纛,牙關(guān)緊咬,握著刀柄的手因為用力而指節(jié)發(fā)白。鄧禹!這個踩著王鳳頭顱崛起的南陽子弟,帶著皇帝的屠刀來了!
城下的流民和混雜其中的綠林殘兵也看到了這支突然出現(xiàn)的、殺氣沖天的軍隊。沖擊城門的勢頭猛地一滯,如同被無形的巨手扼住了喉嚨。驚恐瞬間取代了瘋狂!尤其是那些喊著“綠林”口號的亡命徒,臉色煞白,如同見了鬼魅,下意識地就想往人堆里縮。
黑色的洪流在距離混亂人群百步之遙處驟然停下。動作整齊劃一,如同鐵鑄的堤壩,瞬間截斷了狂潮。唯有戰(zhàn)馬不安的響鼻聲和甲胄輕微的摩擦聲,在死寂中顯得格外刺耳。
鄧禹策馬排眾而出,緩緩來到軍陣最前方。他并未戴那猙獰的鐵面甲,露出了年輕卻冷硬如石刻的面容。目光如電,緩緩掃過混亂不堪的城下景象——哭嚎的流民、驚惶的綠林殘兵、緊閉的城門、城頭浴血的守軍、還有那混雜在人群中、穿著明顯好于普通流民的豪強家丁……
他的目光最終定格在幾個縮在人堆后、眼神閃爍、手中還握著短刀的漢子身上。那幾人被他目光掃過,如同被毒蛇盯上,渾身一顫。
“本將,討逆將軍鄧禹?!?鄧禹的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傳遍全場,帶著一種冰寒徹骨的威嚴,“奉天子詔命,肅清南陽賊氛,保境安民?!?/p>
他頓了頓,目光陡然銳利如刀鋒,直刺那幾個綠林殘兵:“爾等鼠輩,聚眾為亂,沖擊城邑,劫掠鄉(xiāng)里,罪無可赦!”
話音未落,他猛地一揮手!
“殺!”
身后玄甲軍陣中,早已蓄勢待發(fā)的三百強弩手瞬間扣動機括!
嗡——!
一片密集得令人頭皮發(fā)麻的弩弦震鳴!數(shù)百支精鋼三棱弩矢,帶著刺耳的尖嘯,如同死神的鐮刀,精準地覆蓋了那幾人及其周圍一小片區(qū)域!
噗噗噗噗!
利刃入肉的沉悶聲響成一片!血花在寒風中凄厲綻放!慘叫聲戛然而止!那幾個綠林殘兵連同他們身邊十幾個來不及躲閃的流民和豪強家丁,瞬間被射成了刺猬!尸體如同破麻袋般栽倒,溫熱的鮮血迅速在冰冷的地面洇開大片刺目的猩紅!
冷酷!精準!毫無憐憫!
這突如其來的血腥屠殺,如同最有效的清醒劑,瞬間澆滅了所有騷動!城上城下,死一般的寂靜!所有人都被這鐵血手段震懾得魂飛魄散!流民們驚恐地縮成一團,瑟瑟發(fā)抖,連哭泣都不敢出聲。城頭的李通和郡兵,只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板直沖天靈蓋!他們終于明白,眼前這位年輕的同鄉(xiāng)將軍,絕非心慈手軟之輩!他手中的皇帝權(quán)柄,是真正沾血的屠刀!
鄧禹的目光掃過噤若寒蟬的人群,最終落在緊閉的城門上,聲音恢復(fù)了冰冷:“棘陽城守何在?”
李通猛地一個激靈,強壓下心頭的寒意,嘶聲道:“卑職棘陽都尉李通,拜見討逆將軍!” 他猶豫了一下,看了一眼城下狼藉的尸體和驚恐的流民,硬著頭皮道:“將軍!流民無辜,多是受賊人蠱惑裹挾!懇請將軍……”
“開城門?!?鄧禹打斷了他,聲音不容置疑。
“將軍!流民眾多,一旦入城,恐生禍亂!且城內(nèi)糧秣……” 李通急道。
“本將說了,” 鄧禹的聲音陡然轉(zhuǎn)厲,如同冰刀刮過,“開城門!所有流民,由本將軍接管!一應(yīng)糧秣,本將自會籌措!再有延誤,視同通匪!”
“通匪”二字,如同兩記重錘,狠狠砸在李通心頭。他想起皇帝賦予鄧禹的“生殺予奪”、“先斬后奏”之權(quán),臉色瞬間慘白,再無半分猶豫:“開……開城門!放吊橋!”
沉重的城門在刺耳的摩擦聲中緩緩開啟,布滿鐵釘?shù)牡鯓蜣Z然落下。城下的流民如同看到了生路,卻又懾于方才的血腥,一時間竟無人敢動。
鄧禹不再看他們,目光轉(zhuǎn)向身旁的耿純:“耿純!”
“末將在!”
“率你本部,接管棘陽四門防務(wù)!清點府庫倉廩,登記造冊!凡有阻撓者,立斬!凡有私匿糧秣軍械者,立斬!”
“諾!” 耿純抱拳領(lǐng)命,眼神銳利,點起一隊精兵,如狼似虎般沖入城門。
鄧禹又看向身后那支混亂的“豬突豨勇”,眼中閃過一絲冰冷的算計:“‘豬突’營聽令!”
負責押送這支雜牌軍的北軍校尉王霸(王邑安插的親信之一)連忙策馬上前,臉上帶著諂媚:“將軍請吩咐!”
“城外流民,登記造冊。凡青壯,無家可歸者,編入你營!由你統(tǒng)帶,即刻于城外擇地扎營!分發(fā)今日口糧!” 鄧禹的聲音沒有一絲波瀾,“告訴他們,想活命,想吃飽,就拿起武器,替朝廷剿匪!每斬賊首一級,賞糧一斗!斬賊酋一級,賞糧一石,賜田一畝!此乃陛下‘軍功授田’之圣恩!”
王霸先是一愣,隨即眼中爆發(fā)出貪婪的光芒!流民青壯!這可是免費的炮灰和勞力!還有軍功授田的誘惑……他仿佛看到了無數(shù)軍功和財富在向自己招手!“末將領(lǐng)命!謝將軍恩典!” 他興奮地大聲應(yīng)諾,立刻招呼手下如狼似虎地撲向驚魂未定的流民,開始粗暴地甄別、驅(qū)趕、編組。
鄧禹不再理會城外的喧囂與混亂,策馬緩緩踏入棘陽城門洞。陰影籠罩了他年輕而冷硬的面容。他用最血腥的手段震懾了混亂,用最冷酷的方式收編了流民,也向整個棘陽、整個南陽的豪強和潛在的敵人,宣告了他的到來——帶著皇帝的意志和染血的刀鋒。這盤以桑梓之地為棋盤的殺局,落下了第一顆冰冷的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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棘陽縣衙,如今成了鄧禹的臨時行轅??諝庵袕浡鴫m土和陳舊木料的味道。大堂之上,象征新朝氣運的玄鳥圖騰屏風前,鄧禹端坐主位,鐵甲未卸,手按腰間劍柄。耿純肅立一旁,手中捧著一卷剛剛清點完畢的倉廩冊簿,臉色凝重得如同能滴出水來。
“將軍,” 耿純的聲音帶著壓抑不住的憤怒和難以置信,“棘陽縣倉,存粟……不足三百石!谷殼、麩皮混雜,霉變過半!武庫之中,完好的環(huán)首刀僅十七柄,弓弩三張,箭矢不足百支!皮甲……三副!其余盡是朽爛不堪之物!這……這如何守城?如何剿匪?”
鄧禹面無表情,指尖在冰冷的鐵護腕上輕輕叩擊著,發(fā)出細微的噠噠聲。三百石?還不夠他麾下一萬大軍三日之耗!棘陽雖非大縣,但作為帝鄉(xiāng)南陽的北部門戶,府庫空虛至此,簡直是天大的笑話!這背后牽扯的利益鏈條和貪腐蛀蟲,觸目驚心!
“都尉李通呢?” 鄧禹的聲音聽不出喜怒。
“已在堂外候命?!?耿純答道。
“帶進來?!?/p>
李通被兩名甲士帶入大堂。他卸去了甲胄,只著常服,臉色蒼白,額角還帶著未干的血跡,是方才守城時留下的。他看了一眼端坐上首、氣勢如山岳般沉重的鄧禹,又瞥見耿純手中那卷刺目的冊簿,心頭一片冰涼。他深吸一口氣,單膝跪地:“卑職李通,拜見將軍!”
“李都尉,” 鄧禹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如同實質(zhì)的寒冰,“你守土有責。府庫空虛至此,武備廢弛如斯。賊寇臨城,你拿什么守?拿什么向朝廷交代?向陛下交代?”
李通只覺得一股巨大的壓力撲面而來,冷汗瞬間浸透了后背的衣衫。他猛地抬起頭,眼中充滿了悲憤和不甘:“將軍明鑒!非是卑職無能!而是巧婦難為無米之炊!去年秋稅,郡府以‘均輸平準’、‘充實軍需’為名,強行征走七成!今年春耕未始,又以‘鹽引攤派’為名,預(yù)征了夏稅三成!縣衙早已是寅吃卯糧!至于武備……歷年撥付的修繕軍械款項,十不存一!皆被……” 他猛地頓住,似乎意識到失言,臉上血色盡褪。
“皆被誰?” 鄧禹的聲音陡然拔高,如同驚雷炸響,整個大堂的空氣仿佛都凝固了。他身體微微前傾,那雙深潭般的眼睛死死盯住李通,帶著洞穿一切的銳利和不容回避的壓迫,“說!”
李通渾身劇震,仿佛被無形的巨手扼住了喉嚨。他張了張嘴,額上青筋暴起,眼中充滿了掙扎和恐懼。他知道,一旦說出那些名字,就等于將自己徹底綁上了鄧禹這艘兇險的戰(zhàn)船,再無回頭路!但眼前這位年輕將軍身上散發(fā)出的冰冷殺意,比城下的綠林殘兵更讓他膽寒!
“是……是……” 李通的聲音干澀發(fā)顫,如同砂紙摩擦,“是陰氏、樊氏、來氏……幾家豪強,勾結(jié)郡府倉曹掾史,上下其手!以次充好,虛報損耗,甚至……甚至將新鑄的兵器甲胄,暗中倒賣給了……給了綠林賊寇!換取鹽鐵私利!”
轟!
李通的話,如同在死寂的油鍋里投入了一塊燒紅的烙鐵!耿純猛地攥緊了拳頭,指節(jié)發(fā)出爆響,眼中殺意沸騰!倒賣軍械資敵!這是誅九族的滔天大罪!
鄧禹緩緩靠回椅背,臉上依舊沒有任何表情,但那雙眼睛深處,卻仿佛有黑色的風暴在醞釀、旋轉(zhuǎn)?;实垡谀详枴皶惩o阻”,要他以雷霆之勢“犁庭掃穴”!而眼前這觸目驚心的貪腐和資敵,無疑是將最鋒利的刀子,遞到了他的手上!陰氏、樊氏、來氏……這些盤踞南陽、根深蒂固的豪強巨族,終于露出了他們貪婪猙獰的獠牙!
“證據(jù)何在?” 鄧禹的聲音平靜得可怕。
李通仿佛被抽干了所有力氣,頹然道:“有……有歷年賬冊副本,卑職……卑職暗中謄抄了一份,藏于……藏于家中灶臺夾層之內(nèi)。還有……前倉曹掾史趙閎,因分贓不均,被他們滅口前,曾留下一份血書指證,卑職……也藏了起來。”
“耿純!” 鄧禹猛地起身。
“末將在!”
“即刻帶人,隨李都尉去取賬冊、血書!封鎖縣衙所有文書檔案!調(diào)一隊甲士,隨我去陰家別院!” 鄧禹的聲音斬釘截鐵,帶著金鐵交鳴般的殺伐之氣,“傳令城外大營,全軍戒備!沒有我的手令,任何人不得擅離棘陽城半步!”
“諾!” 耿純抱拳領(lǐng)命,眼中燃燒著熊熊怒火。
鄧禹大步流星走出縣衙大堂,冰冷的鐵靴踏在青石板上,發(fā)出沉重而急促的回響。棘陽城灰暗的天空下,一場由皇帝授意、由他鄧禹執(zhí)刀的清洗風暴,終于露出了它猙獰的獠牙,直撲向盤踞在這片土地上的第一個龐然大物——陰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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棘陽城東,陰家別院。與其說是別院,不如說是一座小型的塢堡。高墻深壘,箭樓聳立,墻頭隱約可見持械的家丁巡邏。厚重的黑漆大門緊閉,透著一股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森嚴。
鄧禹率領(lǐng)一隊百人玄甲精銳,如同黑色的鐵流,沉默而迅疾地出現(xiàn)在塢堡大門前。冰冷的殺氣瞬間彌漫開來,驚得墻頭的家丁一陣騷動。
“開門!討逆將軍鄧禹,奉旨查案!” 一名嗓門洪亮的親兵上前,厲聲喝道。
大門紋絲不動。墻頭上探出一個管事模樣的腦袋,強作鎮(zhèn)定地喊道:“將軍息怒!我家主人不在別院,去了宛城本家!將軍若要查案,還請出示郡府公文……”
“奉旨查案!要何公文?” 鄧禹冷冷地打斷他,聲音不大,卻如同寒冰,瞬間凍結(jié)了墻頭所有的聲音,“本將數(shù)三聲!再不開門,以抗旨謀逆論處!破門!格殺勿論!”
“一!”
墻頭一片死寂,家丁們面面相覷,臉上露出驚恐。
“二!” 鄧禹的聲音陡然拔高,如同出鞘的利劍!
“開……開門!快開門!” 那管事魂飛魄散,尖聲嘶叫起來!沉重的門栓被慌亂地抽動。
轟??!
大門剛剛開啟一條縫隙,鄧禹身后的玄甲銳士如同出閘的猛虎,猛地撞開大門,洶涌而入!刀光閃動,幾個試圖阻攔的家丁瞬間被冰冷的刀鋒劈倒!鮮血濺在冰冷的石階上!
“搜!” 鄧禹踏入庭院,目光如電掃視著這座奢華的堡壘,“所有庫房、賬房、密室!掘地三尺!凡有兵甲、賬冊、書信,一律封存!敢有阻攔、私藏、銷毀者——殺!”
“諾!” 如狼似虎的甲士轟然應(yīng)命,分成數(shù)隊,撲向塢堡各處!驚呼聲、呵斥聲、翻箱倒柜的碎裂聲、以及零星的兵刃撞擊聲瞬間打破了塢堡的寧靜。
鄧禹站在庭院中央,對周圍的混亂置若罔聞。他的目光落在一處明顯比其他建筑更為堅固、門口還有鐵鎖把守的庫房上。親兵正用巨斧劈砍著鎖鏈。
就在這時,一個穿著體面綢衫、管家模樣、留著山羊胡的老者,在一群家丁的簇擁下,跌跌撞撞地從內(nèi)院跑出來,看到滿院兇神惡煞的甲士和地上的血跡,臉色煞白如紙。
“將……將軍!將軍息怒??!” 老管家撲通一聲跪倒在鄧禹面前,連連叩頭,“小老兒陰祿,是此間管事!將軍,這……這是何故啊?陰家世代忠良,奉公守法……”
“奉公守法?” 鄧禹冷冷地俯視著他,嘴角勾起一絲冰冷的弧度,“私藏甲胄,倒賣軍械,勾結(jié)郡吏,貪墨國帑,資敵通匪!這,就是你陰家的‘奉公守法’?”
陰祿渾身劇震,如遭雷擊,眼中瞬間充滿了難以置信的恐懼:“將……將軍!冤枉!天大的冤枉啊!這……這定是有人栽贓陷害!我家主人……”
“冤枉?” 鄧禹猛地踏前一步,冰冷的鐵靴幾乎踩在陰祿的手指上,“李通賬冊何在?趙閎血書何在?你們殺人滅口之時,可曾想過‘冤枉’二字?” 他俯下身,聲音壓得極低,如同毒蛇吐信,“告訴陰識,本將在宛城等他!讓他洗干凈脖子,好好想想,怎么向陛下解釋他那些見不得光的勾當!”
陰祿癱軟在地,如同被抽去了脊梁骨,面無人色,渾身篩糠般抖個不停。
咔嚓!
庫房鐵鎖被劈開!厚重的木門被轟然撞開!
“將軍!庫中有甲!” 親兵興奮的呼喊傳來!
“還有賬冊!大量賬冊!”
“發(fā)現(xiàn)密室!藏有弓弩!”
鐵證如山!
鄧禹不再看地上癱軟的陰祿,大步走向那敞開的、如同巨獸之口的庫房大門。里面堆積如山的嶄新皮甲、環(huán)首刀、弓弩,還有那成箱的、記錄著骯臟交易的賬冊,在昏暗的光線下,無聲地控訴著陰氏的貪婪和罪行。
就在這時,一陣急促的馬蹄聲由遠及近!一名斥候渾身浴血,幾乎是滾鞍落馬,踉蹌著沖進庭院,嘶聲喊道:
“報——!將軍!城外‘豬突’營嘩變!王霸校尉被殺!亂兵裹挾流民,正沖擊大營糧倉!營中有人高呼‘鄧禹無道,屠戮鄉(xiāng)梓’!‘綠林復(fù)仇’!”
轟!
消息如同驚雷!耿純剛帶著李通和搜出的關(guān)鍵證據(jù)趕回,聞訊臉色劇變!塢堡內(nèi)的甲士也瞬間緊張起來,目光齊刷刷看向鄧禹!
內(nèi)憂!外患!鐵證在握,后院卻已起火!王霸被殺?“豬突”營嘩變?還打著“屠戮鄉(xiāng)梓”的旗號?這絕非偶然!是有人精心策劃的絕殺!是要將他鄧禹和他麾下這支孤軍,徹底埋葬在這棘陽城下!
鄧禹霍然轉(zhuǎn)身!冰冷的鐵面甲不知何時已重新覆上他的面容,只露出一雙燃燒著幽深火焰的眼睛!那火焰,并非慌亂,而是被徹底激怒的、冰冷到極致的殺意!
“耿純!” 他的聲音透過面甲,帶著金屬摩擦般的刺耳回響。
“末將在!”
“你率本部,坐鎮(zhèn)塢堡!看守人犯、證物!凡有異動者,格殺勿論!”
“諾!”
鄧禹猛地拔出腰間佩劍!冰冷的劍鋒在寒風中發(fā)出一聲清越龍吟!直指城外大營方向!
“其余將士!隨我——平叛!”
話音未落,他已如一道黑色閃電,翻身上馬,沖出塢堡大門!身后,玄甲洪流轟然啟動,殺氣沖霄!直撲那火光沖天、殺聲震地的營盤!
冰冷的棋子,帶著皇帝賦予的鋒芒,在染血的棋盤上,悍然撞向了第一道致命的陷阱!殺局,才剛剛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