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鼻的、屬于新鮮傷口流出的溫熱血腥氣，瞬間混入冰冷稀薄的晨曦空氣里，濃郁得令人作嘔。那一聲凄惶絕望、帶著瀕死野獸般掙扎感的呼救，穿透枯寂的林間薄霧，猛地撞進了下方艱難跋涉的樵夫耳膜！
魏五（樵夫）渾身一僵！
肩上沉重的濕柴垛瞬間變得如千斤巨石，壓得他幾乎喘不過氣。他猛地停下腳步，整個人如同被凍結(jié)般釘在原地。長期在大山討生活的本能，讓他在聽到呼救的第一時間不是抬頭去看聲音來源，而是猛然俯身蹲下！膝蓋重重砸進積雪中！肩膀一抖，沉重的柴垛“砰”地一聲沉悶墜地，濺起一片雪泥水花！他的右手已經(jīng)本能地、無聲無息地死死攥住了腰間那柄磨得油亮的柴斧柄！斧刃冰冷的木柄觸感透過粗布棉襖滲入掌心，帶來一絲鐵石般的堅硬力量感！
這是常年面對山林毒蟲猛獸、甚至更危險的人禍時形成的條件反射！縮身蹲伏是減少暴露的受擊面，墜柴垛是卸掉最大的累贅，握緊斧頭是抓住最后一絲拼命的憑仗！他粗糙黝黑、被寒風(fēng)刻滿皺紋的臉頰肌肉繃緊，渾濁警惕的眸子在瞬間收縮如針尖！視線如同無形的鉤索，迅疾地在山谷薄霧彌漫的林間掃蕩！搜尋著任何可能隱藏的致命威脅——山匪？潰兵？還是引他出來的誘餌陷阱？
聲音，來自頭頂斜上方的密林！距離，不會超過三十步！透過稀疏覆雪的松柏林，視線被嶙峋的怪石和橫七豎八的枝杈切割得支離破碎。只在幾根枯死的白樺樹干縫隙和一塊半埋雪中的凸巖旁，一個模糊的、伏低的影影綽綽人影勉強可以辨認！
是個人！一個蜷伏著的人影！
魏五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渾身的汗毛都豎了起來！他握緊斧柄的手指因過度用力而指節(jié)發(fā)白。他的目光死死鎖定那個模糊人影，仿佛要在那陰影里燒出兩個洞來！
沒有預(yù)想中從四面八方涌出的包抄身影。只有林間死寂的風(fēng)聲在嗚咽回旋。魏五的胸膛劇烈起伏著，呼出的白氣在面前急促噴涌。片刻死寂后，那個伏在石后的模糊人影似乎微微動了一下，又一聲更加虛弱、帶著濃郁哭腔、但同樣清晰地帶著濃重陜地口音的嘶喊，斷斷續(xù)續(xù)地傳來：
“救……救救我娃兒……求求……好心人……山匪……從藍田那邊……來的……搶糧……娃兒……掉懸崖下……死了……山匪把我扔山溝里……大哥……行行好……指條路……不然……血要流干了……活不成了……”
魏五的心臟如同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捏??！那聲音里透出的絕望、痛楚和濃烈的鄉(xiāng)音，如同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他心口上！
藍田！山匪！搶糧！死了娃！活不成了！
這幾個詞如同鋒利的冰錐，瞬間刺穿了魏五在亂世中磨礪出的堅硬心防外殼！藍田……那是東邊通往西安府的要道，前陣子才遭了李闖的大禍！潰兵流匪成了災(zāi)！死人……搶糧……太真實了！這狗日的世道，干出這種事毫不稀奇！而且那血味兒……隔這么遠都聞到了！濃得發(fā)膩！不是裝出來的！真有人受重傷！
山匪！這是魏五心頭最大的恐懼！他一個砍柴的，遇上成群結(jié)伙的亡命徒，十條命也不夠填！
指路！趕緊指條路讓他走！有多遠滾多遠！別死在這兒招來山匪！也別沾上晦氣！
念頭電轉(zhuǎn)，魏五臉上的驚懼瞬間變成了急切和一種想撇清關(guān)系的惶恐！他幾乎是蹲在原地沒敢站起身，只是猛地仰起脖子，對著斜上方那隱在亂石縫隙后的身影，壓低聲音，急促而清晰地朝著山后方向嘶喊：
“兄弟！聽……聽清了！順著這片背陰的緩坡往北！看到掛冰的大松樹就朝右拐！別走溝底有水汽的地方！一直往上！翻過那道小山梁梁尖！看到半坡那棵掛著紅布條的老柿子樹！樹下就有條踩出來的小山路！直通峪口村！俺們村的人……在峪口村有本家親戚！你……你快過去……找峪口村村頭的劉老歪……就說……就說山外魏老五……讓你找他借宿養(yǎng)傷！別……別告訴別人見過俺！”
一口氣喊完，魏五猛地收聲，胸腔劇烈起伏。他根本沒心思去確認那人聽沒聽清，手指下意識地指向一個模糊的山梁輪廓，說完之后立刻低下頭，不再看那個石后的身影，整個人繃緊得像根隨時會斷的弓弦，眼神飛快地掃視著四周林間的每一處陰影——確認沒有別的動靜！沒有隱藏的山匪！只有風(fēng)刮過枯枝的嗚咽。
他不敢多留哪怕一息！這里太危險！誰知道山匪殺沒殺過癮？會不會再回來？誰知道這快死的人能不能撐到峪口村？會不會把仇家引來？他一刻也待不住了！
魏五猛地吸了一口冰冷的寒氣，強行壓下心中的恐懼。他不再理會肩上沉重的濕柴垛——那會拖慢他的速度！更放棄了柴刀——沉甸甸的鐵器會發(fā)出不必要的聲響！逃命！只有活著，才有本錢！
他手腳并用，像一只受驚的野兔，猛地從蹲伏的姿勢彈起！不再走那條明顯踩出的路，而是憑借對山勢的熟悉，一頭扎進側(cè)面密布半人高枯黃野草和低矮荊棘的陡峭上坡地！尖銳的草葉劃破臉和手，凍硬的荊棘勾扯著他破舊的棉襖，都渾然不顧！他只管瘋了一般往上躥！身影在稀疏的林木和密集的枯草間跌跌撞撞地時隱時現(xiàn)，迅速消失在晨霧籠罩的、通往更深更遠山梁方向的地形褶皺里。留下原地一片狼藉的足跡、被丟下的柴垛……還有那柄斜斜插在雪泥里、木柄微微晃動的鋒利柴刀。
良久。
寒風(fēng)拂過林梢，卷起微塵般的雪沫。
斜上方那塊凸巖后的巖石縫隙處，一只布滿凍瘡、沾滿污黑血痂的手，緩緩探出。五指死死摳住冰涼鋒利的巖壁棱角，因用力過度而微微顫抖著。沾染新血的手腕和小臂上，那道剛剛劃開的、深可見骨的翻卷皮肉創(chuàng)口，在冷空氣中微微蠕動。
張宇的頭緩緩抬起。
冰冷銳利的目光掃過下方空無一人的雪地，掠過那把插在地面顯眼位置的柴刀，最后定格在樵夫魏五消失的方向。林深霧重，早已不見人影。
繃緊的神經(jīng)驟然松弛，緊隨而至的是幾乎無法抵御的虛脫眩暈、傷口劇痛和喉嚨深處翻涌的血腥氣。他背靠著冰冷巖石滑坐下來，大口喘息，每一次呼吸都牽扯著肋下如同被尖刀反復(fù)剜絞的劇痛。他抬起自己沾滿污血、還在不斷滴血的左臂，盯著那道猙獰的創(chuàng)口，眉頭沒有皺一下。冰冷的空氣如同無數(shù)細小的冰刃切割著暴露在外的傷口神經(jīng)，劇烈的灼痛反而壓制了其他地方的傷情，強行刺激著他昏沉的神志保持著一線清醒。
他撕下身上僅存的幾縷勉強能稱作干凈的破布條——內(nèi)衣僅存的衣角，用牙咬住一端，右手顫抖著纏繞在汩汩流血的手臂創(chuàng)口上。每勒緊一圈，都伴隨著肌肉抽搐和牙關(guān)咬緊的咯咯聲。簡陋的包扎止住了最洶涌的出血，深色的布條迅速被深紅浸透。
做完這一切，力氣仿佛徹底被抽干。但他猛地一咬舌尖，尖銳的劇痛讓他精神一振！目光再次掃向谷底。
目標明確：樵夫留下的柴刀！那是開山破路、處理柴薪、乃至搏命的利器！也是通往峪口村“可能生路”的鑰匙！峪口村……劉老歪！魏老五提供的名字和地點如同烙印刻在腦海。
他扶著巖壁，一步步艱難地往下挪。每一步都踏在虛浮的雪泥和深陷的泥濘里，耗盡全身力氣。每一步都牽扯著肋下和手臂的傷處，帶來刺骨劇痛，視野陣陣發(fā)黑發(fā)灰。
終于抵達魏五扔下柴垛和柴刀的谷底。
他幾乎是撲過去，右手死死攥住那插在地上的柴刀木柄！粗糙、冰冷、帶著使用者的汗?jié)n和體溫余韻的木柄觸感傳來，一種沉甸甸的力量感油然而生。他的目光掠過那把沾著雪泥、刃口鋒利的鐵斧，又看向魏五匆忙丟棄在泥地里、被柴刀壓著的那個半人高的、用草繩捆扎得非常結(jié)實的巨大濕柴捆。
柴垛巨大！分量驚人！濕漉漉的樹枝樹干浸透了雪水，在寒冷空氣中散發(fā)著濃重的植物和泥腥氣味。這絕不是一個人輕裝奔命的狀態(tài)下會帶走的東西。它被丟棄在此，就是最大的破綻！
張宇的眼神驟然變得更加冰冷銳利。沒有欣喜，只有更加深沉的警惕。
這個樵夫魏五……撒了謊！至少，他對峪口村方向的指路，存著極大的疑惑！什么“村頭劉老歪”、“本家親戚”……很可能只是一個禍水東引的托詞！目的就是甩脫麻煩，讓張宇遠離真正的村莊所在，將可能的“山匪災(zāi)禍”引向一個或許存在、但絕非友善的目標！甚至，那個“峪口村”本身，是否如他所說的位置存在，都需要打上一個巨大的問號！
亂世人心如鬼蜮。非親非故，豈會輕易指點生路？尤其是對來歷不明、重傷瀕死的陌生人？那個魏五，反應(yīng)太快太干脆！逃得也太果斷太熟練！那份深入骨髓的警惕和急于撇清的行為，本身就說明了問題！他指的那條路，不是生路，恐怕是陷阱！是絕路！
這猜測如冰水灌頂，讓張宇瞬間遍體生寒。剛剛升起的一線希望再次被蒙上濃重的陰影。這條“明路”行不通！那秦老六怎么辦？自己又該去哪里？
他的目光掃過魏五留下的濕柴捆。念頭電轉(zhuǎn)：柴捆被丟棄，說明那魏五住的地方，木頭并不短缺！甚至就在附近不遠！而且他必須常來這片山坡砍柴！否則無法解釋這沉重石柴為何出現(xiàn)在如此深入山林的位置！
念頭如同黑暗中的電光！砍柴人需要水源磨斧、需要避風(fēng)的窩棚暫歇！更近的人煙……很可能就在這山坡周圍的某個山坳或背風(fēng)處！甚至……可能就是魏五剛才狼狽逃竄的反方向！他故意指了相反的路！
風(fēng)險陡增！但生機也在此間！
張宇的眼神變得更加銳利如刀，死死盯著魏五消失的那個陡峭山坡方向——通往更深山梁的“西面”。不！這不對！魏五作為一個普通樵夫，在恐懼驅(qū)使下逃命，潛意識會奔向那個他潛意識里覺得安全的地方！絕不是往人煙更稀少的深山里去！他剛才逃竄的上坡方向……應(yīng)該是……他真正的村落或居所的方向！只是被山勢遮擋！那片枯草荊棘陡坡后面，一定有蹊蹺！他逃得太熟練了！
這念頭一旦升起，便如野火燎原！張宇猛地拔出插在雪泥里的柴刀！斧刃冰冷，映著他布滿血絲的眼瞳。他不再看下方被指明的“生路”，而是如同重新鎖定獵物的孤狼，拖著沉重的身體，開始艱難地朝著魏五之前消失的那片陡峭荊棘枯草坡——西面的山坡——重新攀爬！
方向，重新折回！
目標：找到魏五來時可能的落腳點！那個真正的村落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