潛伏者的巴掌
潛伏任務開始的第三個小時,王石頭的手指凍僵了。
雪粒子鉆進指縫,像針似的扎肉。他趴在松骨峰的雪窩里,瞄準鏡上的冰碴讓視線變得模糊,可他不敢動——班長老趙說過,潛伏時哪怕掉根睫毛,都可能暴露整個陣地。
“忍忍。”老趙的聲音從旁邊傳來,帶著冰碴子的涼意。他趴在王石頭左前方三米處,偽裝網和雪地融成一片,只有槍管上的瞄準鏡偶爾閃過寒光。這是他們的第一份潛伏任務,要等美軍的裝甲連經過時,用火箭筒端掉領頭的坦克。
王石頭的牙齒開始打顫。不是因為冷,是因為他看見雪地里有只凍僵的麻雀,就在他右手邊半尺遠。那麻雀的羽毛沾著血,左翼不自然地扭曲著,像極了他爹送他參軍時,被地主家的兒子打斷翅膀的那只。
他爹是個獵戶,十年前為了掩護八路軍轉移,被日軍活活打死在雪地里。臨死前托老趙照顧他,說“我家石頭膽小,你多擔待”。王石頭總覺得對不起爹,剛才美軍偵察機飛過時,他差點條件反射地縮脖子,是老趙用槍托頂了他后腰一下,才沒露出破綻。
“班長,你說俺爹當年怕不怕?”他用氣聲問,指腹無意識地摩挲著槍身。槍托上刻著個歪歪扭扭的“趙”字,是老趙的名字,旁邊還有個模糊的“王”字,是他爹刻的——當年兩人在一個班,總用這把槍輪流站崗。
老趙沒回話。王石頭瞥見他的喉結在滾動,偽裝往下的肩膀微微起伏,像是在咳嗽。他突然想起出發(fā)前,老趙偷偷往嘴里塞止痛片,臉色白得像紙——上次炸碉堡時,彈片留在他肺里,一到天冷就疼得直不起腰。
雪停了的時候,王石頭的眼皮開始打架。他夢見自己回到了老家,爹正坐在門檻上擦槍,老趙蹲在旁邊抽煙,兩人說要等他立了功,就一起去鎮(zhèn)上喝兩盅。夢到興頭上,他的手突然一抖,瞄準鏡撞到了旁邊的石頭。
“砰!”
槍聲沒響,是老趙用槍托砸在了他后腦勺上。王石頭眼前一黑,失去意識前,他看見老趙猛地翻了個身,把他的身體往雪窩里按,自己卻暴露在了月光下。美軍的探照燈立刻掃了過來,光柱像把刀,劈開了偽裝網。
“打!”老趙的吼聲震落了松枝上的雪。王石頭在劇痛中睜開眼,看見老趙正舉著火箭筒瞄準坦克,后背的偽裝網被流彈撕開,露出里面滲血的棉衣?!皠e管我!按原計劃行動!”他的聲音劈得像被凍裂的木頭。
王石頭想爬過去,卻發(fā)現(xiàn)自己被捆在了松樹上。繩子是老趙的綁腿,打了個死結,越掙扎勒得越緊。他看見老趙被炮彈掀起的雪浪吞沒,火箭筒在空中劃過道弧線,精準地鉆進了坦克的履帶。
爆炸聲響起時,王石頭的眼淚終于掉了下來。他在老趙飄落的衣襟里,看見張揉皺的紙條,是他爹的筆跡:“老趙兄弟,俺家石頭就托付給你了。他要是怕了,你就打暈他——活著比啥都強?!奔垪l背面還有行字,是老趙補的:“石頭他爹,當年你替我擋子彈時,也是這么說的?!?/p>
遠處傳來沖鋒號時,王石頭終于掙斷了綁腿。他撲到老趙犧牲的地方,手指插進滾燙的雪地里,摸到個硬邦邦的東西——是那把刻著“趙”和“王”的步槍,槍托下粘著塊碎布,是他爹當年犧牲時穿的軍裝料子,老趙一直貼身帶著。
打掃戰(zhàn)場時,戰(zhàn)友們在老趙的口袋里發(fā)現(xiàn)了半張照片。照片上三個穿軍裝的年輕人擠在一起,中間的是王石頭的爹,左邊是老趙,右邊的少年眉眼間和王石頭一模一樣,正咧著嘴笑,露出兩顆小虎牙。照片背面寫著:“民國三十三年冬,老王、老趙和小石頭,誓要把鬼子趕出中國去?!?/p>
王石頭把照片揣進懷里,抓起那把步槍。槍身還帶著老趙的體溫,他仿佛看見爹和老趙正站在硝煙里,朝他揮手,說要等他把剩下的仗打完,就一起回家種麥子。
那天的夕陽把雪地染成了金紅色。王石頭跟著大部隊往前沖,槍托上的“趙”字和“王”字在陽光下閃閃發(fā)亮,像兩顆挨在一起的星星,照亮了他腳下的路。他知道,只要這兩個字還在,爹和老趙就永遠陪著他,陪著所有像他們一樣,想讓后人過上好日子的戰(zhàn)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