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長歌臉上的那一抹溫和笑意，讓顧長明看得微微一怔。
不知為何，他總覺得今日的顧長歌有些不對勁。這個往日里只知埋首書齋、見人甚至?xí)行╈t腆的堂弟，此刻的眼神竟像一汪深潭，平靜無波，卻又深不見底，讓他有些沒來由的心悸。
錯覺吧。
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書呆子而已。
顧長明心中冷笑一聲，很快將那絲異樣拋諸腦后。今日之后，這將軍府的天，就要變了。顧長歌和他那個剛愎自用的將軍老爹，都將成為塵泥里的蟲子。
顧長歌并未理會顧長明，收回目光，邁步走入大廳。
大廳內(nèi)賓客云集，錦衣華服，觥籌交錯，一派喜慶祥和。
他首先走到主位前，對著端坐在太師椅上、身穿暗紅色福壽常青袍的老太君深深一揖。
“孫兒長歌，祝祖母福如東海，壽比南山?！?/p>
老太君滿是皺紋的臉上露出一絲笑意，點了點頭：“長歌有心了，快入座吧，就等你了?！?/p>
隨后，顧長歌又向著分坐兩旁的父親顧淵與大伯顧展行禮。
父親顧淵，身形魁梧，一身常服也難掩軍人鐵血之氣，見到兒子，眉頭微皺，沉聲道：“如此重要場合，緣何遲到？”
“孩兒偶感風(fēng)寒，歇息片刻，讓父親憂心了?！鳖欓L歌不卑不亢地回答。
一旁的大伯顧展則笑著打圓場：“好了二弟，長歌身體一向單薄，晚來片刻也無妨。今日是母親大壽，莫要為了小事動氣。”
顧展的相貌與顧淵有幾分相似，但氣質(zhì)截然不同，臉上總是掛著和氣的笑容，像個富家翁。
顧長歌心中冷笑，這副假惺惺的嘴臉，和前世一模一樣。
落座于自己那一房的席位上，母親柳氏趕忙拉過他的手，關(guān)切地低聲詢問：“歌兒，臉色怎么這么差？是不是又不舒服了？”
“母親放心，孩兒無礙。”顧長歌回以一個安撫的微笑。
剛剛坐定，一道陰陽怪氣的聲音便從鄰席傳來。
“三弟可真是貴人多事，祖母大壽，滿堂賓客都等你一人，真是好大的排場。莫不是最近又讀了什么圣賢書，忘了俗世的禮數(shù)？”
說話的是顧長明的一位跟班，二房的堂弟顧長杰。
前世，此人也沒少對自己冷嘲熱諷。
廳中不少人的目光，瞬間都聚焦到了顧長歌身上，帶著幾分看好戲的意味。
若是從前的顧長歌，此刻怕是早已面紅耳赤，不知所措。
但現(xiàn)在，顧長歌只是端起面前的酒杯，輕輕晃了晃，眼皮都未曾抬起，淡淡開口：
“《禮記》有云：君子之行，靜以修身，儉以養(yǎng)德。長杰堂兄如此急躁，看來是平日里書讀得少了，心浮氣躁，德行有虧啊?！?/p>
聲音不大，卻清晰地傳入了周圍幾桌人的耳中。
席間有幾位大儒名士，聞言皆是眼前一亮，撫須點頭。
顧長杰的臉“唰”地一下漲成了豬肝色，他本想嘲諷顧長歌是個書呆子，反倒被一句引經(jīng)據(jù)典的話，說成了一個沒德行的莽夫。
“你！”顧長杰拍案而起。
“夠了！”
主位上的顧展一聲低喝，瞪了顧長杰一眼，“沒規(guī)矩的東西，還不坐下！”
顧長杰這才悻悻然坐下，只是那眼神，恨不得要將顧長歌生吞活剝。
一場小小的風(fēng)波，就此平息。
但顧長歌知道，這只是開胃小菜。
果然，酒過三巡，菜過五味。
一直表現(xiàn)得長袖善舞、游刃有余的顧長明，忽然走到了大廳中央。
先是對著老太君深深一躬，朗聲道：“祖母，今日是您七十大壽，孫兒為您備了一份特殊的壽禮！”
眾人精神一振，都好奇地看了過去。
老太君笑呵呵地道：“哦？明兒有心了，是什么壽禮啊，快拿上來給祖母瞧瞧?！?/p>
顧長明的臉上，笑容緩緩收斂，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痛心疾首的肅穆。
“這份壽禮，關(guān)乎我顧氏一門的百年清譽，關(guān)乎我大夏王朝的社稷安危！”
話音一落，滿堂皆驚。
所有人都感到了不對勁，氣氛瞬間從喜慶變得凝重。
父親顧淵眉頭緊鎖，喝道：“長明，休得胡言！今日是你祖母大壽，莫要在此危言聳聽！”
“二叔，侄兒也不想如此?！鳖欓L明的眼中，竟真的擠出幾分淚光，顯得無比悲痛，“但，紙包不住火。有些事，若不揭開，我顧家，將有傾覆之禍??！”
隨后猛地一甩手，從袖中取出一沓厚厚的冊子，高高舉起！
“我顧家深受皇恩，世襲罔替。我二叔顧淵，更是身居鎮(zhèn)北將軍高位，手握二十萬大軍，為陛下鎮(zhèn)守國門！皇恩浩蕩，本該鞠躬盡瘁，死而后已！”
“可是！”
顧長明話鋒一轉(zhuǎn)，聲音陡然變得尖銳無比，如同杜鵑泣血。
“可是二叔他，竟……竟利欲熏心，做出了天理難容之事！”
“啪”地一下，他將手中的冊子狠狠摔在地上，指著顧淵，一字一句地控訴道：
“鎮(zhèn)北將軍顧淵，克扣軍餉，倒賣軍械，在京畿之外私購良田三千畝！這是賬冊，這是地契！樁樁件件，鐵證如山！”
轟！
整個大廳，仿佛被投下了一枚驚天巨雷！
死寂！
針落可聞的死寂！
所有賓客都驚呆了，難以置信地看著顧淵。
克扣軍餉，私購良田，這在任何一個朝代，都是足以抄家滅族的滔天大罪！
“你……你血口噴人！”顧淵勃然大怒，氣得渾身發(fā)抖，猛地站起，一股鐵血殺氣不受控制地爆發(fā)出來。
“鐵證如山，二叔還想抵賴嗎！”顧長明毫不畏懼，反而挺直了胸膛，一副大義滅親的模樣，“侄兒知道，揭發(fā)您，是不孝。但為了顧家的清白，為了大夏的律法，侄兒，不得不這么做！”
“爹，您消消氣?！鳖櫿惯B忙拉住暴怒的顧淵，臉上滿是痛惜和失望，“二弟，到底是怎么回事？你若真有苦衷，便說出來，我們是一家人??！”
母親柳氏早已嚇得花容失色，渾身癱軟。
老太君的臉色，也變得鐵青，拄著龍頭拐杖的手，青筋畢露。
顧長明看著這一切，眼底深處閃過一絲得意的獰笑。
他要的，就是這個效果！
他要讓顧淵，當(dāng)著滿堂賓客的面，身敗名裂！
“來人！”顧長明振臂一呼，“將證人帶上來！”
話音落下，兩個家丁押著一個身形瘦小的中年男子，從偏門走了進(jìn)來。
那男子一進(jìn)大廳，便跪倒在地，痛哭流涕：“小人……小人乃是將軍府賬房管事，將軍他……他每一筆黑賬，都是小人經(jīng)手去做的??！小人有罪，小人對不起朝廷，對不起陛下??！”
人證、物證，俱在！
這一下，形成了一個完美的閉環(huán)。
顧淵氣得眼前發(fā)黑，指著那管事，嘴唇哆嗦，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他戎馬一生，光明磊落，何曾受過這等奇恥大辱！
顧長明環(huán)視全場，享受著眾人震驚、鄙夷的目光，心中暢快到了極點。
大局，已定！
就在他準(zhǔn)備再度開口，將顧淵徹底釘死在恥辱柱上時，一個清朗的聲音，悠悠地響了起來。
“堂兄真是孝感動天，為了顧家清譽，不惜親手將自己的叔父送上絕路，真是讓小弟，大開眼界啊?！?/p>
眾人循聲望去。
只見顧長歌不知何時已經(jīng)站起了身。
臉上沒有絲毫的慌亂與憤怒，反而帶著一絲若有若無的微笑，一邊說著，一邊輕輕地鼓了鼓掌。
清脆的掌聲，在死寂的大廳里，顯得格外刺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