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內總管王公公的聲音,尖細而陰冷,在寂靜的廳堂中盤旋。
“宣鎮(zhèn)北將軍顧淵,及三公子顧長歌,即刻入宮,御書房面圣!”
這道口諭,如同一座無形的大山,瞬間壓在顧家每一個人的心頭。
父親顧淵久經(jīng)沙場,此刻臉上也再無半分血色,只有身為臣子對君王最本能的敬畏。
老太君的臉色同樣凝重無比,她拄著拐杖,走到顧長歌和顧淵面前,用只有他們能聽到的聲音,急促而清晰地囑咐:
“記住,入宮之后,少說,多聽。陛下問什么,你們便答什么,一個字都不要多。最重要的是,要讓陛下看到我顧家的忠心,而不是智謀。”
顧淵重重點頭。
顧長歌則微微躬身:“孫兒明白?!?/p>
夜色如墨,寒風刺骨。
顧家的馬車在王公公的引領下,緩緩地駛向那座矗立在京城中央、代表著世間最高權力的宏偉宮城。
車廂內,氣氛壓抑得近乎窒息。
顧淵數(shù)次看向自己的兒子,嘴唇翕動,想說些什么,卻又不知從何說起。這個他一直以為需要自己庇護的兒子,今夜卻反過來,成了整個家族的擎天之柱。
“父親,不必憂心?!?/p>
顧長歌的聲音,在昏暗的車廂內響起,平靜而沉穩(wěn),“兵來將擋,水來土掩。我們未做虧心事,無需懼怕?!?/p>
這份超乎年齡的鎮(zhèn)定,讓顧淵那顆惴惴不安的心,奇跡般地安定了下來。他緩緩吐出一口濁氣,眼神重新變得堅毅。
馬車穿過一道道宮門,最終在御書房外的廣場上停下。
深夜的皇宮,比白日里更多了幾分森然與肅殺。高聳的宮墻在月光下投射出巨大的陰影,如同蟄伏的巨獸。金甲禁衛(wèi)手持長戟,目光如電,每一次甲葉的碰撞聲,都敲擊在人的心上。
王公公領著父子二人,穿過長長的漢白玉走廊,來到一扇巨大的紫檀木門前。
“陛下就在里面,二位大人,請吧?!蓖豕碜隽藗€手勢,便悄無聲息地退入了陰影之中。
顧淵整理了一下衣冠,推開那扇沉重的門。
一股混雜著頂級龍涎香與古舊書卷的氣息,撲面而來。
御書房內,燭火通明,亮如白晝。四周是頂天立地的書架,上面擺滿了浩如煙海的典籍。
一道身影,背對他們,正臨窗而立,似乎在觀賞窗外的夜色。
那身影穿著一身明黃色的常服,雖然只是一個背影,卻自有一股淵渟岳峙、掌控天下的磅礴氣勢。
正是大夏王朝的君主,天啟帝。
“臣,顧淵?!?/p>
“草民,顧長歌?!?/p>
“參見陛下,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p>
父子二人不敢有絲毫怠慢,跪倒在地,行君臣大禮。
良久,那個背影才緩緩轉過身來。
天啟帝看起來約莫五十歲年紀,面容清癯,頜下留著三縷長須,保養(yǎng)得極好。最令人印象深刻的,是他的那雙眼睛,平靜無波,卻又仿佛能洞穿人心,看透世間一切虛妄。
“平身吧。”
皇帝的聲音很溫和,聽不出喜怒。
“謝陛下?!?/p>
父子二人起身,垂手侍立,不敢抬頭。
天啟帝踱步到書案后坐下,隨手拿起一本奏折,狀似無意地問道:“顧淵,聽說你府上今晚很熱鬧,連朕,都聽說了些風言風語?!?/p>
顧淵心中一凜,立刻躬身道:“是臣治家不嚴,驚擾圣聽,臣,有罪!”
“哦?”天啟帝翻了一頁奏折,眼皮都未曾抬起,“你何罪之有???”
“臣……臣教子無方,縱容侄子構陷手足,險些釀成大禍,此乃治家之罪。又因此事,使得坊間流言蜚語,損及皇家顏面,此乃失察之罪?!鳖櫆Y將老太君的囑咐記在心里,只認自己的錯,絕不牽扯他人。
天啟帝不置可否,終于放下了奏折。
他的目光,第一次落在了顧長歌的身上。
“你,就是顧長歌?”
“草民正是?!?/p>
“抬起頭來,讓朕看看。”
顧長歌依言,緩緩抬頭,迎向那如淵似海的帝王目光。他的眼神,清澈、平靜,沒有畏懼,亦沒有諂媚。
天啟帝的眼中,閃過一絲微不可察的訝異。
好一個少年郎!竟能在天子面前,如此從容。
“朕聽說,今夜是你,舌戰(zhàn)群儒,智破迷局,一手將你父親從絕境中拉了回來?”皇帝的語氣依舊平淡。
“草民不敢居功。”顧長歌的聲音清晰而沉穩(wěn),“草民只是不愿家父蒙受不白之冤,故而斗膽,指出了賊人言語中的幾處破綻而已。”
“破綻?”天啟帝的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笑意,“你指的破綻,也包括太子嗎?”
問題,來了!
最尖銳,也是最致命的問題!
顧淵的心,瞬間提到了嗓子眼。
顧長歌卻是不卑不亢,再度躬身,朗聲道:“回陛下,草民提及太子,非是構陷,恰恰,是為了維護太子殿下的清譽!”
“哦?”天啟帝的身體微微前傾,似乎來了興趣,“說下去。”
“草民當時便想,我父乃國之棟梁,忠心耿耿。何人敢如此膽大包天,偽造證據(jù),構陷將軍?此等滔天大罪,非尋常人所敢為?!?/p>
“賊人顧長明,狂悖無知,卻又如此有恃無恐。草民斗膽猜測,其背后,定有勢力支撐。而他高舉太子旗號,無非是想將禍水東引,將一盆臟水,潑向太子殿下,意圖挑起皇室與軍中重臣的矛盾,其心,歹毒無比!”
“故而,草民當眾點明此事,正是要將這層皮,徹底撕破!讓所有人都看清,這是奸佞之徒,假借太子之名,行卑劣之事的陰謀!如此,便能全了太子殿下的清白,也讓我父的冤屈,只是一樁單純的構陷之案,而非涉及黨爭的渾水。此案如何定奪,全憑陛下圣裁,與任何人都再無干系!”
一番話,說得是滴水不漏,擲地有聲!
御書房內,再度陷入了沉寂。
顧淵震驚地看著自己的兒子,他怎么也想不到,如此兇險的一步棋,竟能被他說成是為了維護太子、為了讓陛下乾綱獨斷的忠勇之舉!
天啟帝那雙深邃的眼睛,死死地盯著顧長歌,看了許久許久。
那目光,仿佛要將他的靈魂從里到外,看個通透。
良久之后,天啟帝忽然笑了。
那是一種發(fā)自內心的、不加掩飾的大笑。
“哈哈哈哈……好!好一個‘維護太子清譽’!好一個‘全憑陛下圣裁’!”
笑聲停歇,天啟帝的眼中,滿是毫不掩飾的欣賞。
“顧淵啊顧淵,你生了個好兒子啊!”
站起身,走到顧長歌面前,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小小年紀,有此膽色,有此急智,只在家里讀書,太屈才了?!?/p>
天啟帝沉吟片刻,忽然開口,下達了一道讓父子二人都始料未及的口諭。
“傳朕旨意?!?/p>
“顧長歌,才思敏捷,聰慧過人,特封為‘翰林院待詔’,明日起,入宮當值?!?/p>
“朕的御書房,正缺一個能為朕讀書解悶的少年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