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鴻遠(yuǎn)拂袖而去，留下西院一片狼藉的焦黑和刺鼻的煙味。沈睿和沈驍也早已跟著父親狼狽逃離，只剩下沈炎站在逐漸冷卻的柴堆上，以及跪在地上絕望啜泣的忠伯。
寒風(fēng)卷著灰燼打著旋兒。沈炎深吸了一口帶著焦糊味的冰冷空氣，目光掃過破敗的院墻和高高在上的沈府主宅方向，忽然提高了音量，聲音清晰地穿透寒風(fēng)，朝著沈鴻遠(yuǎn)等人離去的方向喊道：
“沈尚書！天寒地凍，西院缺衣少被，若是凍死了人，傳出去怕是有損您禮部尚書體恤萬民、治家有方的清譽吧？一床厚被褥，幾件舊冬衣，總該舍得吧？”他的聲音里帶著一絲刻意的虛弱，卻又異常清晰，充滿了對沈鴻遠(yuǎn)好面子心理的精準(zhǔn)拿捏。
剛走出不遠(yuǎn)的沈鴻遠(yuǎn)腳步一頓，臉色瞬間變得極其難看。他聽到了！這孽障竟然還敢當(dāng)眾索要東西？而且句句戳在他最在意的“清譽”二字上！這哪里是乞求，分明是赤裸裸的威脅和嘲諷！一股被冒犯的怒火直沖腦門，讓他袖中的手都攥緊了。
沈睿和沈驍立刻追了上來。
“父親，您別聽他胡說八道！”沈驍搶著說道，一臉鄙夷，“他就是想用這種法子引起您的注意！餓他幾天，看他還敢不敢囂張！”
沈睿心思更深沉些，附和道：“父親，三弟說得對。西院供給一應(yīng)俱全，是他自己不識好歹，胡攪蠻纏。如今更是打傷二哥，持火威脅尊長，罪在不赦！若此時再給他東西，豈非縱容其惡行？旁人會如何看待父親？定會以為父親怕了他這無賴手段！”他巧妙地引導(dǎo)，將沈炎的合理訴求扭曲成無賴手段，并再次強調(diào)會損害沈鴻遠(yuǎn)的形象。
沈鴻遠(yuǎn)本就被沈炎那番話氣得夠嗆，此刻聽著兩個兒子“義正言辭”的分析，心中那點因“清譽”而起的猶豫瞬間被更深的厭惡取代。他陰沉著臉，沒有回應(yīng)沈睿沈驍，但腳步卻更快地朝著主宅走去，顯然是將兒子們的話聽進(jìn)去了。
他沒有回書房，而是徑直走向二公子沈駿的院落。
沈駿的臥房溫暖如春，炭火燒得正旺，彌漫著上等傷藥和熏香的味道。沈駿頭上纏著厚厚的紗布，臉色蒼白地躺在床上，哼哼唧唧地呻吟著。主母趙玉娥坐在床邊，拿著絲帕正抹著并不存在的眼淚，一副傷心欲絕的模樣。
“老爺！您可算回來了！”趙玉娥一見沈鴻遠(yuǎn)進(jìn)來，立刻起身，臉上帶著恰到好處的自責(zé)和哀戚，“都怪妾身！都怪妾身沒有管教好那孩子……讓他闖下如此大禍，險些害了駿兒性命！妾身……妾身真是無顏面對老爺??！”她聲音哽咽，情真意切，仿佛真是一個為庶子操碎了心卻無力回天的嫡母。
沈睿立刻上前一步，沉痛道：“母親切勿自責(zé)！是那沈炎天性涼薄，恩將仇報！您待他視如己出，吃穿用度何曾短缺？他卻不知感恩，反生怨恨，做出這等喪心病狂之事！此等孽障，根本不配母親如此費心！”
“視如己出？”沈鴻遠(yuǎn)聽到這四個字，心中一動。他本因沈炎那番“缺衣少穿”的話而存了一絲疑慮，此刻看著趙玉娥“痛心疾首”的模樣，聽著長子“義憤填膺”的控訴，那點疑慮瞬間煙消云散。是啊，玉娥出身名門，最是賢良淑德，怎會苛待一個孩子？定是那逆子為了博取同情、掩蓋罪行而惡意污蔑！
沈驍也在一旁幫腔，指著床上“虛弱”的沈駿，憤憤不平：“就是！二哥被他打成這樣，那野……那小子居然還敢污蔑母親！簡直該死！”他差點脫口而出“野種”，硬生生憋了回去，但眼中的怨毒毫不掩飾。
沈鴻遠(yuǎn)看著愛子頭上的傷，聽著妻兒的哭訴，心中對沈炎的厭惡和憎恨達(dá)到了頂點。他徹底相信了趙玉娥和沈睿的話，認(rèn)定沈炎不僅兇殘暴戾，還滿口謊言，惡意中傷嫡母！這樣的兒子，簡直是他沈家的恥辱！
“夠了！”沈鴻遠(yuǎn)沉聲打斷，臉上是壓抑不住的怒意和冰冷，“此事不必再提！傳我命令：即日起，封鎖西院，任何人不得出入！沒有我的允許，一粒米、一塊炭、一寸布都不準(zhǔn)送進(jìn)去！我倒要看看，這不知悔改的孽障，能硬氣到幾時！讓他自生自滅！”他拂袖轉(zhuǎn)身，不愿再多看一眼西院的方向，仿佛提到那里都臟了他的耳朵。
西院，破屋內(nèi)。
寒氣比昨日更甚，忠伯佝僂著身子，將唯一一床單薄破舊的棉被緊緊裹在沈炎身上，自己則凍得瑟瑟發(fā)抖，老臉上滿是愁苦：“少爺……老爺下令封院斷糧了……這可如何是好啊？要不……要不老奴再去求求老爺？您服個軟……”
沈炎靠在冰冷的土墻上，臉色在昏暗的光線下顯得更加蒼白，但眼神卻異常明亮銳利，如同寒夜里的星辰。他輕輕搖頭，聲音平靜卻帶著一種斬釘截鐵的決然：“忠伯，沒用的。我這些年，跪也跪了，求也求了，頭磕破了，尊嚴(yán)踩碎了，換來的不過是變本加厲的羞辱和一碗碗透心涼的冷水！這沈府，從上到下，從里到外，早就爛透了！對他們搖尾乞憐，只會死得更快，更窩囊！”
他裹緊被子，坐直了身體，眼中閃爍著屬于現(xiàn)代軍人的冷靜和算計：“想要活下去，活得像個‘人’，靠求是沒用的。得靠拳頭立威，讓他們怕！得靠本事?lián)P名，讓外面的人知道！立威，昨日那一瓷枕和一把火，算是開了個頭?，F(xiàn)在，該輪到‘博名’了！”
“博名？”忠伯茫然不解。
沈炎目光望向窗外陰沉的天空，腦中飛速運轉(zhuǎn)：“忠伯，大玄三年一度的科考剛剛結(jié)束，放榜在即，對吧？”
“是……是的，少爺。大公子剛考完回來?！?/p>
“這個時候，是京都文人才子最活躍，也是某些人最焦慮的時候。”沈炎嘴角勾起一抹洞悉世事的冷笑，“特別是那些想在新皇面前露臉，博個好名聲、好前程的達(dá)官貴人。一首能驚艷四座、流傳千古的佳作，對他們來說，比黃金萬兩還要珍貴！”
他眼中精光一閃，做出了決定：“我們?nèi)ァ疇钤獦恰?！那里是京都最大的文人墨客聚集之地，也是消息最靈通、交易最隱蔽的地方。我們?nèi)ベu詩！”
“賣……賣詩？”忠伯驚得瞪大了眼睛，難以置信地看著自家少爺，“少爺您……您會作詩？”在他的印象里，少爺在沈家連書都沒正經(jīng)讀過幾天。
“放心，忠伯。”沈炎沒有解釋，只是給了他一個篤定的眼神，“只要是好詩，就不愁買家。賺了錢，我們立刻搬出這吃人的沈府！”
翌日清晨。
沈炎換上了自己最“體面”的一件舊衣，雖然依舊單薄破舊，但被他整理得一絲不茍。他活動了一下依舊酸痛的身體，準(zhǔn)備出門。
“少爺！使不得?。 敝也@慌地攔住他，指著院門，“老爺下了嚴(yán)令，封鎖西院，外面有家丁守著，您出不去的！要是被發(fā)現(xiàn)了……”
“禁足？”沈炎嗤笑一聲，眼中沒有絲毫懼意，“區(qū)區(qū)院墻，也想困住我？”他不再理會忠伯的勸阻，快步走到西院最偏僻的一段圍墻下。墻體不算太高，但表面光滑。他深吸一口氣，忍著身體的虛弱和疼痛，猛地發(fā)力，蹬踏著墻壁的縫隙，雙手用力一攀，身體如同靈活的猿猴般翻了上去！
動作雖然不如前世那般干凈利落，甚至落地時一個趔趄差點摔倒，但他終究是翻了出來！墻外兩個靠著打盹的家丁毫無察覺。
忠伯在墻內(nèi)，看著自家少爺消失的身影，又驚又怕又擔(dān)憂，最終只能無力地嘆了口氣，默默祈禱。
沈炎辨認(rèn)了一下方向，憑借著融合的記憶，朝著京都最繁華的地段，狀元樓的方向快步走去。寒風(fēng)凜冽，吹得他臉頰生疼，單薄的衣衫難以抵擋寒意，但他的步伐卻異常堅定。
狀元樓，雕梁畫棟，氣派非凡。雖是大白天，已是人聲鼎沸，進(jìn)出的多是些文人雅士、富商豪客。
沈炎剛走到狀元樓氣派的大門前，正盤算著如何進(jìn)去推銷自己的“商品”，就見樓內(nèi)走出三個人。
為首者是一位約莫四十出頭的中年男子，身著低調(diào)卻用料極其考究的深紫色錦袍，腰間懸掛著一枚溫潤無瑕的蟠龍玉佩，面容儒雅，但此刻眉頭微蹙，帶著一絲明顯的不悅和煩躁。
他身后跟著兩人。左邊一人，身材異?？嘈蹓?，滿臉虬髯，雙目如電，腰間挎著一柄樣式古樸的長刀，行走間龍行虎步，渾身散發(fā)著迫人的煞氣，目光警惕地掃視著四周——正是雷豹。右邊一人，則面白無須，臉上帶著謙恭的笑容，但眼神同樣銳利，雙手?jǐn)n在袖中，聲音略微尖細(xì)地勸慰著：“公子爺，您消消氣。這好詩如同美人，可遇不可求。今日沒有，明日再來便是，總歸會遇到的。”
那被稱為“公子爺”的中年人（玄公子）聞言，煩躁地?fù)]了揮手：“罷了罷了！福安你說的輕巧。一群庸才，要么陳詞濫調(diào)，要么無病呻吟！想要一首能入……能讓人眼前一亮的佳作，怎就這么難！”他顯然對今日的“采購”結(jié)果極其失望。
沈炎聽到“好詩”、“佳作”幾個字，眼睛瞬間亮了！真是瞌睡就有人送枕頭！
他毫不猶豫地幾步上前，攔在了三人面前，對著為首的中年人（玄公子）抱拳一禮，聲音清朗，不卑不亢：“這位先生請留步！方才聽聞先生欲求佳作而不得？在下不才，詩詞歌賦，略通一二。先生若信得過，不妨讓在下試作一首？若先生滿意，再談潤筆；若不合心意，分文不取，先生亦無損失。不知先生意下如何？”
此言一出，玄公子、雷豹、福安三人的目光瞬間都聚焦在這個突然出現(xiàn)的少年身上。
只見他衣衫單薄破舊，面容蒼白帶著大病初愈的憔悴，身形瘦削仿佛一陣風(fēng)就能吹倒。但那雙眼睛，卻異常明亮、深邃，透著一股與年齡和外表格格不入的沉穩(wěn)與……自信？
“哦？”玄公子上下打量著沈炎，眼中閃過一絲驚訝和濃厚的興趣。一個衣著如此寒酸的少年，竟敢在狀元樓前攔住他，夸下如此?？?？這口氣，未免太大了些！
雷豹濃眉一皺，右手不動聲色地按在了刀柄上，沉聲喝道：“小子！休要胡言亂語！驚擾了我家公子，你擔(dān)待得起嗎？”一股無形的壓力籠罩向沈炎。
福安也瞇起了眼睛，尖細(xì)的聲音帶著審視：“年輕人，說話可要負(fù)責(zé)任。這詩詞之道，可不是信口開河就能成的?！?/p>
面對雷豹的威壓和福安的質(zhì)疑，沈炎神色不變，只是坦然地看著玄公子，再次重復(fù)道：“先生，一試便知。佳作難得，錯過豈不可惜？若是在下信口雌黃，先生大可拂袖而去，在下絕無怨言?！彼Z氣篤定，仿佛胸中真有錦繡文章。
玄公子看著眼前這個眼神清澈而堅定的少年，那份超乎尋常的鎮(zhèn)定和自信，讓他心中的好奇壓過了最初的不悅和懷疑。他抬手，止住了雷豹和福安，臉上露出一絲饒有興味的笑容：
“有意思。好，本……公子就給你個機會！你且作來聽聽。若真能作出讓本公子滿意的佳作……”他頓了頓，意味深長地看著沈炎，“潤筆，絕少不了你的！”
寒風(fēng)卷過狀元樓前的街道，吹動少年單薄的衣襟。一場決定沈炎能否破局的關(guān)鍵“交易”，就在這樓前，拉開了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