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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不是落下來的,是砸下來的。

黃豆大的雨點裹挾著夏末最后一點燥熱的余威,狠狠拍在顧家莊園那扇沉重的、雕著繁復(fù)纏枝蓮紋的烏木大門上,發(fā)出沉悶而連續(xù)的“砰砰”聲,像是誰在不知疲倦地擂著鼓。天色沉得如同潑翻了墨缸,才下午三點多,卻已晦暗如夜。厚重得化不開的烏云沉沉壓在莊園尖聳的哥特式屋頂上,壓在那片精心修剪卻已在狂風(fēng)中凌亂不堪的法式草坪上,也沉沉地壓在每一個穿著考究、神情肅穆的顧家傭人心頭。

客廳里亮著璀璨卻冰冷的水晶吊燈,將那份刻意維持的奢華照得無所遁形。空氣凝滯,只有雨聲,以及骨灰盒光滑冰涼的漆面,透過薄薄的衣衫,一點點滲進(jìn)掌心,再順著血液,蔓延至四肢百骸,凍得人幾乎麻木。

我抱著它——養(yǎng)父沈國棟留在這世上最后的、輕飄飄的灰燼——站在客廳中央昂貴卻硌腳的波斯地毯邊緣。對面,是顧承硯。

他坐在那張象征著顧家無上權(quán)力的紫檀木書桌后面,身形陷在寬大的高背皮椅里。燈光自上而下,在他輪廓分明的臉上投下濃重的陰影,讓那雙總是沉靜如深潭的眼眸,此刻顯得愈發(fā)幽暗難測。他穿著剪裁完美的深灰色西裝,一絲不茍,連袖口露出的那一點鉑金袖扣都閃著冷硬的光,與這滿室的壓抑和窗外傾盆的暴雨格格不入,卻又奇異地融合成一種更令人窒息的氛圍。

那份雪白的文件,被他修長的手指推過光可鑒人的桌面,不輕不重地停在我面前。

紙頁的邊緣,銳利得像刀鋒。

“簽字吧,沈離。”他的聲音沒什么起伏,平穩(wěn)得像是在陳述一件與己無關(guān)的公事,只是那平穩(wěn)之下,透著一股不容置疑的、冰封般的決絕。

我的視線從那份刺眼的文件上移開,掠過他冷硬的側(cè)臉線條,最終落在他身后那扇巨大的落地窗外。風(fēng)雨如晦,庭院里那株據(jù)說已有百年歷史、被顧家奉為家族根基象征的巨大榕樹,在狂風(fēng)的蹂躪下劇烈地?fù)u晃著,虬結(jié)的枝干如同垂死掙扎的手臂,徒勞地抓向漆黑的天空。

“她回來了,林薇?!鳖櫝谐幍穆曇粼俅雾懫?,清晰地將那個名字釘入這令人窒息的空氣里,“這個位置,你占了十年。該還給她了?!?/p>

林薇。

這個名字像一顆投入死水的石子,終于在我心底那片幾乎凍結(jié)的冰湖上,漾開了一圈微不可查的漣漪。十年前,沈家破產(chǎn),養(yǎng)父沈國棟在絕望中從高樓一躍而下,留下我這個毫無血緣關(guān)系的孤女。是顧家老爺子,念著與養(yǎng)父那點微薄的舊交情,將我?guī)Щ亓诉@座金碧輝煌的牢籠。名義上,我成了顧承硯的妻子。實際上,不過是顧老爺子用來安撫舊友亡靈、平衡家族內(nèi)部某些勢力的一枚棋子,一個尷尬的、寄人籬下的擺設(shè)。而顧承硯心底真正的位置,從來只屬于那個遠(yuǎn)在海外、被顧家上下視為真正明珠的林家大小姐——林薇。

十年。整整十年。

我像一個盡職盡責(zé)的演員,扮演著顧太太這個光鮮而空洞的角色,在顧家復(fù)雜的權(quán)力漩渦邊緣小心翼翼地生存,承受著顧家旁系明里暗里的輕蔑與嘲諷,忍受著顧承硯那客氣疏離、視若無睹的冰冷。我用盡所有的力氣,只為了守住養(yǎng)父最后一點骨灰能安放的方寸之地。

如今,林薇回來了。我這枚棋子,連最后一點利用價值,也徹底耗盡了。

凈身出戶。

協(xié)議上這四個字,清晰而殘酷。

我緩緩地吸了一口氣,那冰冷的、帶著昂貴香氛的空氣涌入肺腑,卻激不起一絲暖意。目光重新落回顧承硯臉上,他也在看我,眼神銳利,帶著審視,或許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等待塵埃落定的不耐。

我動了動有些僵硬的嘴唇,聲音不大,卻奇異地穿透了厚重的雨幕砸在窗戶上的喧囂,清晰地回蕩在過分安靜的客廳里:“顧承硯,你記不記得,我父親下葬那天,也是這么大的雨?!?/p>

他的眉頭幾不可查地蹙了一下,似乎沒料到我此刻會提起這個。

我沒等他回答,也不需要他回答。抱著骨灰盒的手臂收得更緊了些,那冰涼的觸感反而給了我一種奇異的支撐。我微微抬高了聲音,一字一句,清晰無比:“我還記得,你顧家祖宅的風(fēng)水,是當(dāng)年花重金請高人布下的‘盤龍聚氣’局?”

顧承硯的眼神沉了下去,帶著警告的意味。顧家祖宅風(fēng)水,是顧老爺子最引以為傲、也最忌諱外人置喙的禁臠。

我不閃不避地看著他,嘴角甚至向上彎起一個極其微小的弧度,像是在笑,眼底卻是一片荒蕪的冰原,沒有絲毫溫度。那點微弱的弧度,更像是一道凝固在寒冰上的裂痕。

“可惜了,”我的聲音輕飄飄的,卻帶著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篤定,如同預(yù)言者在宣告既定的命運,“根基不穩(wěn),龍氣已散。三日之內(nèi),此局必破?!?/p>

話音落下的瞬間,窗外猛地炸開一道慘白刺目的閃電,像一條狂暴的銀蛇撕裂了整個陰沉的天幕。緊隨而來的,是一聲震耳欲聾、仿佛要將整個大地都劈開的驚雷!

“轟——咔?。。 ?/p>

巨響幾乎貼著屋頂炸開,震得整座別墅都仿佛搖晃了一下,頭頂那盞巨大的水晶吊燈瘋狂地?fù)u曳起來,無數(shù)細(xì)碎的光影在墻壁上、天花板上、每個人的臉上亂竄。傭人們發(fā)出一陣壓抑的驚呼。

顧承硯猛地從椅子上站了起來,臉色在閃電的映照下瞬間變得鐵青。他那雙總是波瀾不驚的眼眸里,第一次清晰地映出了震驚和難以置信,死死地釘在我臉上,仿佛第一次真正地“看”到我這個人。

“沈離!你胡說什么!”他厲聲喝道,聲音里帶著被冒犯的震怒和一絲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驚悸。

我抱著骨灰盒,沒有再看任何人,也沒有再看這間囚禁了我十年青春、耗盡了我所有期待的華麗牢籠。我挺直了背脊,像一株在狂風(fēng)中即將折斷卻依舊倔強挺立的蘆葦,轉(zhuǎn)身,一步一步,走向那扇被暴雨瘋狂拍打的大門。

沉重的門扉被傭人從外面拉開一條縫隙。狂風(fēng)裹挾著冰冷的、飽含水汽的雨點,如同無數(shù)細(xì)小的冰針,劈頭蓋臉地砸了進(jìn)來,瞬間打濕了我的額發(fā)、臉頰和單薄的衣衫。門外,是吞噬一切光明的、深不見底的雨幕。

身后,是顧承硯壓抑著怒火的聲音:“攔住她!”

有傭人猶豫著上前一步。

我的腳步?jīng)]有絲毫停頓,徑直踏入了那片冰冷的、狂暴的雨瀑之中。冰冷的雨水瞬間澆透了全身,刺骨的寒意激得我身體微微顫抖,但抱著骨灰盒的手臂,卻穩(wěn)如磐石。

我站在傾盆大雨里,莊園大門在我身后緩緩合攏,隔絕了里面璀璨卻虛假的光明。雨水模糊了視線,眼前只有一片迷蒙的水世界。我微微側(cè)過頭,用盡力氣,朝著那扇即將徹底關(guān)閉的、象征著顧家權(quán)勢與傲慢的大門,輕輕扯動了一下嘴角。

那是一個無聲的、帶著無盡嘲諷與訣別的笑。

再見了,顧承硯。

再見了,顧家。


更新時間:2025-08-10 15:42:3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