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硯辭去捕頭之職的那天,京城下了場淅淅瀝瀝的春雨。他沒去刑部告別,只是騎著那匹陪伴多年的老馬,背著簡單的行囊,出了永定門。
城門守衛(wèi)認得他,遠遠就拱手:“沈捕頭,這是要出遠門?”
沈硯勒住馬,笑了笑:“不是捕頭了,叫我沈硯就好。去江南走走。”
守衛(wèi)愣了愣,隨即露出了然的神色:“蘇小姐前幾日剛往江南去了,您這是……”
沈硯沒接話,只是揮了揮手,催馬前行。馬蹄踏過濕漉漉的青石板路,濺起細碎的水花,將京城的喧囂漸漸拋在身后。
他懷里揣著兩樣東西:半塊黑檀木刀鞘,是夜無聲臨終前攥在手里的;還有那枚白鷺玉佩,蘇晚晴那日匆忙離開時,又落在了他的馬背上。
***江南的春天,果然如蘇晚晴所說,美得像幅水墨畫。
沈硯沿著京杭大運河一路南下,看遍了兩岸的楊柳依依,聽夠了水鄉(xiāng)的吳儂軟語。他不再佩刀,只在腰間掛個酒葫蘆,遇到投緣的船家就喝上兩盅,遇到不平事便悄悄出手,倒也過得自在。
這日,他來到蘇州府。恰逢當地舉辦一年一度的花會,十里長街擺滿了各色花卉,游人如織,熱鬧非凡。沈硯擠在人群里,看著那些穿著綾羅綢緞的富家公子圍著花魁打賞,忽然覺得有些索然無味。
正想轉身離開,卻聽到一陣熟悉的爭執(zhí)聲。
“這盆墨蘭明明是我先看上的,你憑什么搶?”一個嬌俏卻帶著怒意的女聲,像顆石子投進沈硯的心湖,激起層層漣漪。
他撥開人群擠進去,果然看到蘇晚晴正叉著腰,和一個穿著錦袍的公子哥對峙。她換了身水綠色的衣裙,頭發(fā)松松地挽著,少了幾分京城的嬌縱,多了幾分江南女子的溫婉,可那瞪圓的杏眼,還是和從前一模一樣。
“姑娘,凡事講個先來后到?!卞\袍公子身邊的隨從狐假虎威,“我家公子看上這盆花,是給你面子,別不識抬舉!”
“你說誰不識抬舉?”蘇晚晴的火氣頓時上來了,“不就是有幾個臭錢嗎?真當本小姐稀罕?”
“哦?那姑娘想要多少?開個價?!卞\袍公子輕佻地打量著她,眼神里帶著不懷好意的笑。
蘇晚晴氣得臉都紅了,伸手就要去搶那盆墨蘭。兩人拉扯間,花盆“哐當”一聲摔在地上,墨蘭的葉片斷了好幾片。
“你賠我的花!”蘇晚晴急得快哭了。
“賠?”錦袍公子冷笑,“我看你還是賠我這盆花的錢吧,不多,也就五十兩銀子。”
周圍的人都看起了熱鬧,卻沒人敢出聲——誰都知道,這是蘇州知府的公子張世仁,出了名的紈绔子弟。
就在這時,一只手忽然按住了張世仁的肩膀。
“五十兩?我看你這雙眼睛,也值五十兩?!?/p>
沈硯不知何時站到了他身后,臉上帶著笑,眼神卻冷得像冰。
張世仁回頭,看到沈硯穿著粗布衣衫,腰間還掛個酒葫蘆,頓時嗤笑:“哪來的野小子,也敢管小爺的閑事?”
沈硯沒說話,只是手腕輕輕一擰。
“啊——!”張世仁發(fā)出一聲慘叫,肩膀以一個詭異的角度扭曲著,疼得他冷汗直流。
“公子!”隨從們見狀,紛紛圍了上來。
沈硯一腳將張世仁踹開,擋在蘇晚晴身前,眼神掃過那些隨從:“還要試試?”
隨從們被他的氣勢嚇住,看著倒在地上哀嚎的張世仁,竟沒一個敢上前。
“滾?!鄙虺幚淅渫鲁鲆粋€字。
隨從們如蒙大赦,趕緊扶起張世仁,狼狽地跑了。
周圍的人見狀,紛紛拍手叫好。
蘇晚晴看著沈硯的背影,忽然覺得鼻子一酸,眼淚差點掉下來。她有好多話想問他,想問他為什么來得這么晚,想問他夜無聲的后事處理得怎么樣,想問他……是不是特意來找她的。
可話到嘴邊,卻變成了:“誰讓你來的?多管閑事?!?/p>
沈硯轉過身,看著她紅紅的眼眶,忍不住笑了:“路過,正好看到一條狗在咬人?!?/p>
“你才是狗!”蘇晚晴被他氣笑了,眼淚卻掉了下來。
沈硯趕緊從懷里掏出手帕遞過去,笨拙地安慰:“好了好了,不氣了。那盆墨蘭我賠給你,十倍賠償?!?/p>
“誰要你賠?”蘇晚晴接過手帕擦了擦眼淚,“我只是覺得那盆花好看,又不是買不起。”她說著,忽然想起什么,“對了,你怎么會來蘇州?”
“聽說江南好,就來看看?!鄙虺幙粗皼]想到這么巧,遇到了蘇小姐。”
“巧什么巧,”蘇晚晴別過臉,耳根卻紅了,“我爹在蘇州有處別院,我住在這里?!彼D了頓,聲音低了些,“你……要去哪里?”
“還沒想好?!鄙虺幷f,“或許就在蘇州待幾天?!?/p>
蘇晚晴的眼睛瞬間亮了起來,卻故意板著臉:“那正好,我知道蘇州有很多好吃的好玩的,我可以帶你去。不過……”她伸出手指,“你要付賬?!?/p>
“沒問題?!鄙虺幮χc頭。
陽光透過柳樹葉灑下來,落在兩人身上,暖洋洋的。仿佛之前所有的陰霾和痛苦,都被這江南的春光融化了。
***接下來的幾日,沈硯果然在蘇州住了下來。蘇晚晴每天都來找他,帶著他逛遍了蘇州的大街小巷。
他們去了拙政園,看亭臺樓閣倒映在荷塘里;去了虎丘,聽老僧講古剎的傳說;去了山塘街,在老字號的茶館里聽評彈,蘇晚晴會跟著調子輕輕哼唱,沈硯則在一旁靜靜看著,覺得比任何樂曲都動聽。
這日,兩人坐船游太湖。春雨綿綿,湖面籠罩在一片薄霧中,遠處的山巒若隱若現,像幅水墨畫。
蘇晚晴披著件藕荷色的披風,手里拿著本書,卻沒看,只是望著湖面發(fā)呆。
“在想什么?”沈硯遞給她一杯熱茶。
蘇晚晴接過茶杯,指尖觸到溫熱的杯壁,心里也暖暖的:“我在想,要是能一直這樣就好了?!?/p>
沈硯沉默了。他知道,蘇晚晴說的“這樣”,是指遠離京城的紛爭,遠離那些血腥和陰謀,只是簡單地相伴著,看山看水。
可他心里,始終有個疙瘩。
“晚晴,”他忽然開口,聲音有些艱澀,“有件事,我一直想告訴你?!?/p>
蘇晚晴轉過頭,看著他凝重的神色,心里咯噔一下:“什么事?”
“夜無聲……”沈硯深吸一口氣,“她不是我妹妹,甚至和林家沒有血緣關系?!?/p>
蘇晚晴愣住了:“你說什么?”
“她是林月師姐,受林月臨終所托,來幫我們翻案?!鄙虺帉⒄嫦嘁晃逡皇馗嬖V了她,“她一直瞞著我,是怕我知道真相后,會失去斗志。”
蘇晚晴靜靜地聽著,眼淚不知不覺掉了下來:“她真是個好人?!?/p>
“嗯。”沈硯點頭,眼眶也有些發(fā)熱,“她為了救你……”
“我知道?!碧K晚晴打斷他,聲音哽咽,“我會一輩子記住她的恩情。”
船在湖面上輕輕搖晃,兩人都沒再說話。春雨敲打著船篷,發(fā)出沙沙的聲響,像是在為那個逝去的靈魂默哀。
過了許久,蘇晚晴忽然抬起頭,看著沈硯:“沈硯,我爹的事……你還怪他嗎?”
沈硯看著她充滿期待和不安的眼神,搖了搖頭:“不怪了。他雖然有錯,但最終還是選擇了正義。而且……”他看著蘇晚晴,“我知道,你和他不一樣?!?/p>
蘇晚晴的臉瞬間紅了,低下頭,嘴角卻忍不住上揚。
就在這時,船家忽然喊道:“沈公子,蘇小姐,前面好像出事了!”
兩人順著船家指的方向看去,只見不遠處的湖面上,一艘畫舫正在下沉,船上的人驚慌失措地呼救。
“快過去看看!”沈硯立刻站起身。
船家趕緊調轉船頭,朝著畫舫劃去。
靠近了才發(fā)現,畫舫是被人鑿穿了船底,船上的人大多是些富商,還有幾個護衛(wèi),正拿著刀和一群黑衣人對峙。
“是海盜?”蘇晚晴有些害怕,下意識地抓住了沈硯的衣袖。
沈硯卻皺起了眉頭。這些黑衣人的身手,不像是普通的海盜,倒像是……訓練有素的殺手。
“小心!”沈硯將蘇晚晴護在身后,同時對船家喊道,“離遠點!”
可已經晚了。一個黑衣人看到他們,竟直接跳下水,朝著他們的小船游來,手里還握著一把短刀。
沈硯反應極快,抓起船槳,朝著黑衣人狠狠砸去。黑衣人躲閃不及,被砸中腦袋,沉入了水中。
“快走!”沈硯對船家喊道。
船家剛想劃船離開,卻見畫舫上的一個護衛(wèi)忽然朝著他們喊道:“沈捕頭!救我家小姐!”
沈硯一愣。那人認識他?
他仔細一看,那護衛(wèi)竟是刑部的舊識,當年曾跟著他辦過案。
“你怎么會在這里?”沈硯喊道。
“我現在跟著鎮(zhèn)國公做事!”護衛(wèi)一邊抵擋黑衣人的攻擊,一邊喊道,“我家小姐被他們困住了!沈捕頭,求你救救她!”
鎮(zhèn)國公?沈硯心里一緊。鎮(zhèn)國公是皇上的親弟弟,手握重兵,向來與三皇子不和,難道這些黑衣人是……三皇子的余黨?
“晚晴,你待在船上別動!”沈硯對蘇晚晴說了一句,縱身跳進了水里。
蘇晚晴看著他朝著畫舫游去的背影,心里既擔心又驕傲。她知道,沈硯就是這樣的人,就算辭去了捕頭之職,也永遠不會見死不救。
***沈硯爬上畫舫時,身上已經濕透了。他隨手抄起一根掉落的長槍,朝著黑衣人沖去。
那些黑衣人的身手確實不錯,但比起沈硯的流云刀(雖然此刻用的是槍),還是差了些火候。沈硯槍出如龍,轉眼間就放倒了好幾個黑衣人。
“沈捕頭,這邊!”護衛(wèi)喊道,指了指畫舫的船艙。
沈硯朝著船艙沖去,剛到門口,就看到一個穿著粉色衣裙的少女正被兩個黑衣人逼在角落里,嚇得瑟瑟發(fā)抖。
“別怕!”沈硯一槍挑飛一個黑衣人的刀,另一槍直接將其掃倒在地。
剩下的那個黑衣人見狀,不敢戀戰(zhàn),轉身就想跑,卻被沈硯一腳踹倒,動彈不得。
“多謝……多謝公子相救。”少女驚魂未定,抬起頭看著沈硯,眼神里充滿了感激。
沈硯剛想說話,卻在看到少女容貌的那一刻,如遭雷擊,愣在原地。
這張臉……分明就是夜無聲!
不,不對。夜無聲的眼神是清冷而銳利的,而眼前這個少女的眼神,卻帶著幾分天真和怯懦??赡敲佳?,那鼻梁,那唇形,簡直一模一樣!
“公子,你怎么了?”少女被他看得有些害怕,往后縮了縮。
沈硯回過神,強壓下心里的震驚:“沒什么。你沒事吧?”
“我沒事,多謝公子?!鄙倥畵u了搖頭,“我叫林婉兒,是鎮(zhèn)國公的遠房侄女。”
林婉兒?
沈硯的心又是一震。林?難道她和林家有什么關系?
就在這時,外面?zhèn)鱽硪魂嚰贝俚哪_步聲,是蘇州知府帶著官差趕來了。黑衣人見狀,紛紛跳水逃跑,很快就消失在太湖深處。
“沈……沈捕頭?”蘇州知府看到沈硯,先是一愣,隨即趕緊上前行禮,“不知沈捕頭在此,屬下救駕來遲,還望恕罪?!?/p>
“不必多禮?!鄙虺帞[了擺手,“那些黑衣人是什么來頭?”
“回沈捕頭,”蘇州知府擦了擦汗,“這些人是三皇子的余黨,最近一直在江南一帶作亂,專殺與鎮(zhèn)國公交好的官員和富商。屬下已經派人追捕了,只是他們行蹤詭秘,一直沒能抓到?!?/p>
沈硯點了點頭,心里卻疑竇叢生。三皇子的余黨怎么會突然出現在蘇州?而且,這個林婉兒,真的只是鎮(zhèn)國公的遠房侄女嗎?她和夜無聲,到底是什么關系?
“沈公子,救命之恩,小女子沒齒難忘?!绷滞駜鹤叩缴虺幟媲埃话?,“不知公子可否留下姓名,容小女子日后報答?”
沈硯看著她酷似夜無聲的臉,心里五味雜陳:“舉手之勞,不必報答。我叫沈硯。”
“沈硯……”林婉兒默念著這個名字,眼神里閃過一絲復雜的情緒,快得讓人抓不住,“那小女子就先告辭了,改日定當登門道謝?!?/p>
她說完,便跟著鎮(zhèn)國公府的護衛(wèi)離開了。
沈硯站在畫舫上,望著林婉兒離去的背影,心里的疑團越來越大。
“在想什么?”蘇晚晴不知何時也上了畫舫,走到他身邊。
沈硯轉過頭,看著她:“晚晴,你覺不覺得,那個林婉兒,有點眼熟?”
蘇晚晴想了想,搖了搖頭:“沒覺得啊。怎么了?”
沈硯沒說話,只是望著太湖深處,心里隱隱有種預感——平靜的日子,恐怕又要結束了。
春雨還在下,湖面的薄霧越來越濃,仿佛有什么秘密,就藏在那片朦朧之中。
沈硯知道,他必須查清楚林婉兒的身份,查清楚三皇子余黨的陰謀。不為別的,只為了那些逝去的人,也為了身邊的這個人。
他握緊了拳頭,指節(jié)泛白。腰間的酒葫蘆輕輕晃動,發(fā)出清脆的響聲,像是在為他加油,也像是在提醒他——前路,依舊充滿未知與艱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