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清沅摔碎第三塊鏡子時,終于發(fā)現(xiàn)指甲縫里嵌著的綠。
那是從沈玉微壽鞋上刮下的絲線碎屑。劣質(zhì)滌綸遇熱泛出的熒光綠,像塊洗不掉的疤。
她總說這線脆得像寒冬的冰,繡不出盤金繡的活氣,
可自己偏要用它——仿佛這樣就能把對方釘在"粗鄙"的標(biāo)簽上,釘進(jìn)沈府的塵埃里。
"姐姐的云紋繡譜借我瞧瞧?"她捏著繡帕笑,指尖卻在譜子邊緣掐出深深的折痕,
像要把那些娟秀的字跡掐死在絹布上。沈玉微正在繡鳳凰尾羽,
赤金縷線在絹布上游走如活物。"你學(xué)不會的。"她頭也未抬,銀針穿透布面的瞬間,
金線突然亮了亮。"憑什么?""盤針要像流水繞石,"對方終于抬眼,眸光比絲線還亮,
"而你心里的針,太急。"1、沈玉微指尖觸到云紋繡帕的剎那,指腹被那澀意蜇了一下。
絲線在掌心爬動,帶著沙礫磨過粗布的糙感。這不是生母留下的蘇繡。貢品蘇繡該是潤的,
像江南晨露浸過的白梅瓣,存再久,纖維里也鎖著三分水汽,
捏在手里能覺出那點(diǎn)不肯服帖的韌勁。她把帕子翻過來,針腳歪得像被狂風(fēng)揉亂的蛛絲,
打籽繡的結(jié)頭松垮垮敞著口,能塞進(jìn)半根手指——這手藝,繡坊里三年的學(xué)徒都要撇嘴的。
"偷東西的賤婢!"沈清沅的尖叫淬了冰,扎得人耳鼓發(fā)麻。藕荷色羅裙掃過沈玉微手背,
那涼意比深秋草葉上的霜還重。"侯府三公子送的定親信物,你也配碰?"沈玉微攥緊帕子,
指腹碾過那些歪扭的針腳。這不是侯府的活計(jì),是街角"錦繡閣"阿翠姑娘的手筆。
上個月她還在那繡坊幫工,認(rèn)得阿翠針腳里藏的小性子——第三針總愛多繞半圈,
像姑娘家鬧別扭時撅起的嘴。"我沒偷。"她聲音輕得像羽毛,帶著繡坊里泡久了的皂角香。
三天前被沈府的人從繡架前拽走時,懷里還揣著沒繡完的帕子,
那股草木清氣至今纏在衣襟上,洗不凈,也褪不去。"還敢犟!"沈父從雕花屏風(fēng)后轉(zhuǎn)出來,
手里翡翠珠串被捏得咯吱響。他瞥向沈玉微袖口沾的線頭,眉峰擰成個死結(jié),
"剛從鄉(xiāng)下?lián)苹貋砭筒话卜?,?dāng)我沈府是收破爛的?"沈玉微垂下眼。三天前,
這對父女把她從繡坊拽回來,說她是沈府流落在外的真千金。此刻他們看她的眼神,
比看門口討飯的還嫌惡。就因她指甲縫里嵌著洗不凈的靛藍(lán)染料,指腹帶著握針磨出的繭子?
就因她袖口沾著的線頭,不是沈府慣常使用的貢品云錦線?"爹,妹妹許是不懂規(guī)矩。
"沈清沅挽住沈父胳膊,鬢邊珍珠步搖晃得人眼暈。指尖劃過鬢角,新染的蔻丹在陽光下閃,
像在炫耀什么,"她在繡坊長大,哪見過這般金貴物事?要不就......""不行!
"沈父打斷她,目光像剪刀刮過沈玉微的臉,"今日不罰,日后還不知要鬧出多少笑話!
來人,拖去柴房,沒我的話,不許出來!"兩個小廝架起胳膊時,帕子從懷里滑出來,
落在地上。沈玉微看見沈清沅彎腰去撿,指尖在帕角云紋處頓了頓,
眼里閃過一絲慌——那云紋繡得擠擠挨挨,連最基本的"水路"都沒留,
明眼人一瞥就知是仿的。仿得急,仿得糙,像生怕慢一步就會露餡。
柴房的霉味嗆得人喉嚨發(fā)緊。沈玉微靠住冰冷的土墻,從懷里摸出個油布包。
半塊繡了一半的屏風(fēng)露出來,是繡坊掌柜塞給她的,生母的遺物。鳳凰尾羽用的赤金縷線,
在昏暗中泛著柔得發(fā)綿的光,蟲蛀了幾個小洞,金線的韌勁仍在,
捏在手里能覺出那點(diǎn)不肯斷的固執(zhí)。指尖撫過金線,她忽然笑了。沈清沅大約不知道,
真正的云紋繡,每一針都藏著記號。就像她指腹的繭,分布在指節(jié)和掌心的特定位置,
是十幾年針桿磨出來的,仿不來的。就像這赤金縷線,要在晨露未干時拆成七縷,
混著蠶絲捻勻,才能在絹布上生出流動的光——這些,偷來的繡譜上不會寫。
2、沈玉微被拖出柴房時,燈籠紙的腥氣正往鼻孔里鉆。丫鬟們抱著絲線穿梭,
胭脂混著香粉的甜膩漫過來,像發(fā)了酵的蜜,膩得人舌尖發(fā)苦。沈清沅坐在梨花樹下,
描金筆在絹布上頓著,陽光穿過花瓣,在她身上繡出細(xì)碎的光斑,
倒比她繃上的"八仙過海"鮮活。"妹妹醒了?"沈清沅抬頭,笑在臉上凝著,甜得發(fā)僵。
描金筆在"鐵拐李"的拐杖上頓了頓,"幫我瞧瞧,這'八仙'用什么色線稱?
"沈玉微走過去,目光落在繡繃上。鐵拐李的拐杖歪得像被踩過的蛇,
何仙姑的裙擺比例失了準(zhǔn)頭,呂洞賓的拂塵飄帶硬挺挺的,活像條曬干的鱔魚。
她捏起根朱紅線,指腹碾了碾——線在指縫里脆生生斷了,斷口泛著白茬,
像被蟲蛀過的棉絮。"這線掉色。"沈清沅臉色僵了僵,手指絞著帕子:"怎么會?
蘇州帶來的上等貨,二兩銀子才得這一小綹。""上等線不這樣脆。
"沈玉微將斷線湊到眼前,"蘇繡線經(jīng)得住三折,松開還能直回來。
去年繡坊收過類似的'西洋線',繡好的屏風(fēng)掛了不足月,紅就褪成了殘霞色,
雇主的拐杖差點(diǎn)砸穿柜臺。"沈清沅的聲音拔尖了些:"妹妹在鄉(xiāng)下待久了,不懂這新染法。
看著脆,實(shí)則——"她卡了殼,指尖在帕子上摳出個小洞,"......總之是好東西。
"沈玉微沒接話,轉(zhuǎn)身要走。"站??!"沈清沅的聲音帶著命令。起身時帶倒了線筐,
五顏六色的線軸滾了一地,像撒了把碎珠子。"祖母壽辰近了,你既會繡,就做雙壽鞋。
也讓她瞧瞧,我沈府的女兒,不只會做粗活。"沈玉微接過丫鬟遞來的綢緞與線,
指尖剛觸到線團(tuán),就覺出那糙意——是摻了滌綸的次貨,纖維短脆,走不了"盤金繡",
最多能走幾道平針。沈清沅眼里的得意漫出來,像偷食得逞的貓。沈玉微忽然想笑,這伎倆,
好比繡坊里最劣的仿品,針腳里全是破綻。"好。"她應(yīng)著,抱了東西回小院。
院里石榴樹的枝椏光禿禿的,指向灰蒙蒙的天,像誰隨手畫的敗筆。夜來時,
油燈在案頭跳著。沈玉微對著劣質(zhì)線團(tuán)發(fā)怔,忽然從油布包里摸出赤金縷線。
金線細(xì)得像蛛絲,她抽出幾縷,混進(jìn)絳紅線里。指尖捏著針,
第一針從鞋頭的牡丹花苞扎下去,金線在絳紅里若隱若現(xiàn),像晨露在花瓣里藏的光。
她要繡一雙壽鞋。用最次的線,繡出最活的花。讓所有人看看,
好手藝能讓糙線開出花來——就像她自己,在泥里滾過,也能憑著這雙手,站成自己的模樣。
3、沈玉微將壽鞋捧給祖母時,沈清沅的眼亮得像淬了火的針。鞋面上的重瓣牡丹正開得烈,
近看是絳紅絲線,遠(yuǎn)了瞧,卻有層淡金在花瓣間流,像朝霞被揉碎了鋪在上面。
牡丹邊緣的針腳時密時疏,是"虛實(shí)針"的手法,讓花瓣鼓出立體的褶,像能掐出露水來。
"這......怎繡出來的?"祖母枯手撫過花瓣,指腹在針腳處頓了頓。
她年輕時見多了好東西,此刻眼里的驚奇藏不住。"摻了點(diǎn)金線。
"沈玉微的聲音輕得像絲線,"拆成細(xì)絲混在絳紅里,不惹眼,卻能看出心。
"沈清沅的笑突然炸開,帶著刻意的尖:"妹妹好手段,只是這線......看著眼熟,
莫不是我上月丟的貢品蘇繡線?"沈玉微指尖一顫。貢品蘇繡線是侯府送的,
一兩抵十兩銀子,沈清沅當(dāng)日寶貝得藏在樟木箱里,鎖匙貼身戴著,怎會丟?她抬眼,
沈清沅眼里的算計(jì)像沒藏好的線頭,支棱著刺人。"清沅胡吣什么!
"祖母把壽鞋往懷里攏了攏,瞪她一眼,"玉微剛回府,哪來的貢品線?這線看著尋常,
沒那金貴光澤。"沈清沅低下頭,聲音委屈得發(fā)顫,指尖卻在帕子上摳,
把朵蘭花繡得脫了線:"許是我記錯了......祖母別氣,妹妹有這份心,
孫兒該替您歡喜。"沈玉微沒作聲。她知道這只是開始。沈清沅的怨毒藏在眼底,
像繡錯了色的線,遮不住的。定親宴前三日,沈清沅的"八仙過海圖"掛在了客廳中央。
女眷們圍著稱贊,聲音像撒了把碎銀。"清沅小姐的手藝越發(fā)精了!""這鐵拐李的拐杖,
繡得活過來似的!"沈玉微立在人群外,看著那幅繡品,突然覺得喉嚨發(fā)緊。
鐵拐李的拐杖用了平針,針腳排得像條僵蛇;何仙姑的裙擺用了粗線,笨得像捆柴。
最刺目的是滿幅的擠,連"水路"都沒留,圖案堆得像要從絹布上溢出來——這哪是繡品,
分明是急著邀功的堆砌。"妹妹覺得如何?"沈清沅湊過來,腰間玉佩撞在繡繃上,
叮當(dāng)作響。她把繡繃往沈玉微面前送,炫耀像沒藏好的線頭。沈玉微看著她,突然開口,
聲音不高,卻夠周圍人聽見:"這繡品,不是你一人繡的吧?"沈清沅的臉唰地白了,
像被潑了井水:"你胡說!""鐵拐李的拐杖用平針,何仙姑的裙擺用盤針。
"沈玉微的指尖點(diǎn)過繡面,"平針的線頭藏在背面,盤針的卻露著,
明眼人一看就知是生手繡的。"女眷們的竊竊私語漫過來,像潮水上了岸。
"好像......真不一樣。""盤針的地方是糙些。"沈清沅突然拔高聲音,
臉漲得通紅:"你們懂什么!這是新繡法!鐵拐李樸實(shí),用平針;何仙姑靈動,用盤針!
"話沒說完,一個噴嚏打出來,剛繡的蓮花震得掉了線頭。這番話漏洞像沒鎖好的門,
卻把女眷們唬住了。誰也不愿得罪未來的侯府少奶奶,笑著打圓場,把話岔了過去。
沈玉微沒再理,轉(zhuǎn)身出了客廳。她知道多說無益。定親宴那日,自會有分曉。
書房的門虛掩著,墨香混著舊書味漫出來,像生母繡架旁的氣息。
沈玉微的目光爬上書架最高層,紫檀木盒子的鎖扣上,
刻著朵祥云——和生母屏風(fēng)上的一模一樣。她搬來凳子,踮腳取下盒子。銅鎖咔嗒開了,
里面躺著本線裝繡譜,封面上"云紋繡法詳解"六個字,是生母的筆跡,娟秀里藏著韌。
第一頁上,生母寫著:"云紋繡,貴在活。一針一線要如流水,忌僵。
"沈玉微的指尖撫過字跡,淚突然砸在紙頁上,暈開一小團(tuán)濕。原來母親一直在這里等她,
留著最重要的東西。那些年在繡坊的苦,那些被人嘲笑的"粗鄙",突然都有了歸宿。
4、侯府定親宴的紅綢子從大門纏到后院,風(fēng)一吹,像條活過來的火龍。
賓客們的衣香鬢影里,虛偽的笑沾著脂粉氣,
眼角卻都往客廳中央瞟——沈清沅那幅"八仙過海圖"掛在最顯眼處,
針腳歪得像沒牽直的線。沈清沅裹著大紅禮服,鳳冠上的寶石晃得人眼暈。
她時不時踮腳望門口,嘴角的笑僵著,像繡繃上繃太緊的絹布。沈玉微立在角落,
月白衫子素得像沒染色的坯布。手里的云紋繡譜被指尖摩挲得發(fā)暖,封面的祥云磨出了淺痕。
心湖靜得很,像繡完最后一針的繃面。侯夫人的石青色誥命服踏進(jìn)門時,空氣都凝了凝。
陪房們的目光帶著秤砣,稱著滿廳的虛禮。她的眼掃過紅綢,掠過賓客,
最后落在"八仙過海圖"上。"這繡品倒熱鬧。"侯夫人笑著走近,玉扳指撫過繡面,
在鐵拐李的拐杖處停了停。沈清沅往前湊了湊,聲音甜得發(fā)膩:"繡了三個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