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往大理寺的夜路,被月光洗得發(fā)白。三匹馬并轡疾馳,馬蹄踏過青石板路,濺起細(xì)碎的水花,在寂靜的長街上敲出急促的節(jié)奏。
沈硯勒著韁繩走在中間,左手按在腰間的流云刀上。刀刃透過鞘身傳來冰涼的觸感,讓他混沌的腦子清醒了幾分。他側(cè)頭看了眼左邊的蘇晚晴,她正低著頭,長長的睫毛在月光下投出淡淡的陰影,握著韁繩的手緊了又松,指節(jié)泛白——顯然還在緊張。
“怕了?”沈硯故意用輕松的語氣問。
蘇晚晴猛地抬頭,杏眼瞪得溜圓,像只被踩到尾巴的貓:“誰怕了?本小姐當(dāng)年跟著父親去邊關(guān),見過的死人比你吃過的米都多!”話雖如此,聲音卻有點(diǎn)發(fā)飄。
沈硯忍不住低笑出聲。他見過蘇尚書的邊關(guān)奏報,這位千金當(dāng)年確實(shí)跟著去了半年,不過天天被尚書大人鎖在驛館里,連城門都沒出過三次。
“那正好,”他挑眉,“等會兒見了大理寺卿,就由蘇小姐來陳述案情?”
“我……”蘇晚晴頓時卡殼,臉漲得通紅,“我哪懂這些!還是你來說!”
旁邊的夜無聲輕笑出聲,銀鈴般的笑聲在夜色里散開。她勒馬湊近沈硯,聲音壓得極低:“你倒是會逗她?!?/p>
沈硯沒接話,只是轉(zhuǎn)頭看向她。月光落在夜無聲臉上,她剛換了身月白的衣裙,褪去了黑衣的凌厲,多了幾分清柔,可那雙眼睛里的警惕,卻絲毫未減。從剛才起,她的目光就時不時掃向街尾,像是在提防什么。
“怎么了?”沈硯低聲問。
夜無聲的眼神沉了沉:“不對勁。這條街是去大理寺的必經(jīng)之路,按說該有巡邏的禁軍,可我們走了這么久,連個人影都沒見到?!?/p>
沈硯的心猛地一沉。他光顧著安撫蘇晚晴,竟沒注意到這茬。大理寺掌管刑獄,向來守衛(wèi)森嚴(yán),尤其是深夜,巡邏只會更密,怎么可能空無一人?
“小心!”夜無聲忽然低喝一聲,同時猛地拽了沈硯的韁繩。
沈硯反應(yīng)極快,借著她的力道勒轉(zhuǎn)馬頭。就在這時,數(shù)支淬毒的弩箭從兩側(cè)的屋頂射下,“嗖嗖”地釘在他們剛才的位置,箭尾的羽毛還在微微顫動,幽藍(lán)的箭尖在月光下閃著詭異的光。
“有埋伏!”沈硯低喝一聲,拔刀出鞘。流云刀在夜色里劃出一道冷弧,將射向蘇晚晴的兩支弩箭劈成兩半。
蘇晚晴雖驚不亂,猛地一拍馬背,白馬人立而起,前蹄在空中刨出殘影,竟硬生生避開了射來的弩箭。她從馬鞍旁抽出短劍,雖然雙手還在發(fā)抖,眼神卻異常堅定:“沈硯,左邊交給我!”
“別逞強(qiáng)!”沈硯剛想說什么,就見夜無聲已經(jīng)如離弦之箭般掠上屋頂。她手里的銀簪化作暗器,“嗖嗖”兩聲,就聽屋頂傳來兩聲悶哼,顯然是兩個黑衣人被擊中了要害。
“跟緊我!”沈硯對蘇晚晴喊了一聲,催馬沖向街尾。他知道,現(xiàn)在不能戀戰(zhàn),必須盡快趕到大理寺。
三人一馬在箭雨中穿行,沈硯的流云刀舞得密不透風(fēng),將射來的弩箭盡數(shù)擋開;蘇晚晴的騎術(shù)遠(yuǎn)超沈硯預(yù)料,總能在間不容發(fā)之際避開暗器;夜無聲則像道鬼魅的影子,在屋頂與地面間穿梭,每一次出手都能精準(zhǔn)擊倒一個敵人。
可埋伏的人實(shí)在太多了,從屋頂?shù)较锟冢苊苈槁榈暮谝氯瞬粩嘤砍鰜?,手里的弩箭一支接一支,根本不給他們喘息的機(jī)會。
“這樣下去不是辦法!”夜無聲從屋頂躍回沈硯身邊,發(fā)間的銀簪已經(jīng)染了血,“他們是想拖延時間!”
沈硯心里一緊。拖延時間?難道……大理寺那邊也出事了?
就在這時,蘇晚晴忽然指著前方:“看!是大理寺的燈籠!”
沈硯抬頭,果然看到不遠(yuǎn)處的街角掛著兩盞紅燈籠,燈籠上“大理寺”三個字在夜色里格外醒目。他心里一喜,剛想催馬沖過去,卻被夜無聲一把拉住。
“不對?!币篃o聲的眼神異常凝重,“大理寺的燈籠是青色的,而且上面該有‘正大光明’四個字,不是這個?!?/p>
沈硯的心頭瞬間涼了半截。是了,他當(dāng)年在刑部當(dāng)差時,曾陪人去過大理寺,確實(shí)記得燈籠是青色的。這兩盞紅燈籠,分明是陷阱!
“撤!”沈硯當(dāng)機(jī)立斷,調(diào)轉(zhuǎn)馬頭就要往回走。
可已經(jīng)晚了。
紅燈籠兩側(cè)的巷子里,忽然沖出兩隊人馬,個個穿著禁軍的服飾,手里握著長槍,將他們團(tuán)團(tuán)圍住。為首的是個面色陰鷙的中年男人,穿著三品將軍的鎧甲,手里把玩著一把匕首,正是三皇子的心腹,禁軍統(tǒng)領(lǐng)趙奎。
“沈捕頭,別來無恙啊?!壁w奎皮笑肉不笑,目光掃過沈硯、蘇晚晴和夜無聲,最后落在沈硯身上,“三皇子殿下說了,只要你乖乖束手就擒,把賬冊交出來,他可以饒你不死,還能讓你官復(fù)原職。”
沈硯冷笑一聲:“讓我向一個殘害忠良、私通外敵的亂臣賊子投降?趙將軍,你是不是忘了自己身上的官服,是用誰的俸祿換來的?”
趙奎的臉色沉了沉:“沈硯,別給臉不要臉!你以為憑你們?nèi)齻€,能沖出重圍?”他揮了揮手,“給我拿下!死活不論!”
禁軍們頓時舉著長槍沖了上來。沈硯催馬迎上,流云刀卷起陣陣刀風(fēng),與長槍碰撞在一起,發(fā)出“叮叮當(dāng)當(dāng)”的脆響。蘇晚晴緊隨其后,短劍雖然招式稚嫩,卻勝在靈活,總能從刁鉆的角度刺出,逼得禁軍連連后退。夜無聲則依舊游走在人群外圍,銀簪專刺敵人的關(guān)節(jié),轉(zhuǎn)眼間就放倒了七八個禁軍。
可禁軍實(shí)在太多了,而且個個訓(xùn)練有素,配合默契。三人很快就被逼到了街角,后背緊緊貼著冰冷的墻壁,退無可退。
沈硯的手臂被長槍劃開了一道口子,鮮血順著衣袖流下來,染紅了刀柄。蘇晚晴的胳膊也被弩箭擦傷,臉色蒼白,呼吸急促。夜無聲雖然沒受傷,卻也氣息不穩(wěn),顯然消耗了不少內(nèi)力。
“沈硯,這樣下去我們都會死的?!碧K晚晴喘著氣說,眼神卻異常堅定,“你帶著賬冊先走,我和夜姑娘給你斷后!”
“胡說什么!”沈硯厲聲道,“要走一起走!”
夜無聲也搖了搖頭:“禁軍的目標(biāo)是你和賬冊,就算你走了,他們也不會放過我們。與其這樣,不如拼一把!”她說著,從懷里摸出一個小小的瓷瓶,倒出三粒藥丸,“這是師門的秘藥,能暫時提升功力,快吃了!”
沈硯和蘇晚晴沒有猶豫,立刻將藥丸吞了下去。藥丸入口即化,一股熱流瞬間涌遍全身,原本疲憊的身體仿佛又充滿了力量。
“沖!”沈硯低喝一聲,流云刀舞得更快了,刀光如練,硬生生劈開了一條通道。蘇晚晴和夜無聲緊隨其后,三人一馬朝著紅燈籠的方向沖去——他們別無選擇,只能寄希望于那里不是陷阱,或者,能從那里找到一線生機(jī)。
紅燈籠下,是一扇緊閉的朱漆大門。沈硯揮刀砍去,“哐當(dāng)”一聲,門鎖被劈斷,大門應(yīng)聲而開。
門后是個空曠的院子,院子中央立著一塊石碑,上面刻著“明鏡高懸”四個大字。月光灑在石碑上,泛著清冷的光。
“這是……大理寺的后院?”蘇晚晴愣住了。
沈硯也有些意外。他記得大理寺的后院應(yīng)該有守衛(wèi),可這里卻空無一人,安靜得有些詭異。
就在這時,院墻上忽然傳來一陣掌聲。
“沈捕頭果然好本事,這樣都能闖進(jìn)來。”
一個熟悉的聲音響起。沈硯抬頭,看到李大人正站在墻頭上,身邊還站著幾個黑衣人,手里都拿著弩箭,對準(zhǔn)了他們。
“是你!”沈硯的眼神瞬間變得冰冷,“你果然是三皇子的人!”
李大人從墻上跳下來,拍了拍身上的灰塵,臉上帶著得意的笑容:“沈硯,事到如今,你還不明白嗎?從一開始,你就在我的算計之中?!彼噶酥钢車澳阋詾槟闾映鎏炖问且驗槟愕挠嬛\?那是我故意放你出來的。你以為你能找到大理寺卿?告訴你,他早就被三皇子軟禁了?!?/p>
沈硯的心沉到了谷底。原來,從他拿到賬冊的那一刻起,就掉進(jìn)了李大人設(shè)好的陷阱。
“你到底想干什么?”沈硯握緊了流云刀。
“很簡單?!崩畲笕苏f,“把賬冊交出來,再寫下認(rèn)罪書,承認(rèn)所有罪行都是你一人所為,與三皇子無關(guān)。我可以饒?zhí)K小姐和這位夜姑娘不死?!?/p>
“你做夢!”沈硯怒喝一聲,就要沖上去。
“別動!”李大人忽然從懷里掏出一把匕首,架在了蘇晚晴的脖子上。
沈硯的動作瞬間僵住。他沒想到李大人會突然對蘇晚晴下手,更沒想到蘇晚晴會在他說話的瞬間沖到李大人面前——她是想偷襲,卻被李大人抓住了破綻。
“沈硯,別沖動?!碧K晚晴的聲音有些發(fā)顫,卻依舊強(qiáng)作鎮(zhèn)定,“別管我,把賬冊帶出去,為林家翻案,為你自己報仇!”
“晚晴!”沈硯的眼睛紅了。他看著蘇晚晴脖子上的匕首,看著她蒼白卻倔強(qiáng)的臉,心里像被刀割一樣疼。
“沈硯,交給他吧。”夜無聲忽然開口,聲音異常平靜,“賬冊沒了可以再找,人沒了就什么都沒了?!?/p>
沈硯看著夜無聲,又看了看蘇晚晴,最后咬了咬牙,從懷里掏出那張寫著賬冊摘要的紙條,扔給李大人:“這是你要的東西,放了她!”
李大人撿起紙條,仔細(xì)看了看,臉上露出滿意的笑容。他剛想說話,忽然聽到院墻外傳來一陣急促的馬蹄聲,還有人喊:“圣旨到——!”
李大人的臉色瞬間變得煞白。
沈硯也是一愣,隨即反應(yīng)過來——是大理寺卿!他一定是掙脫了軟禁,搬來了救兵!
“快!殺了他們!”李大人驚慌失措地喊道,手里的匕首也下意識地用力。
“小心!”沈硯和夜無聲同時喊道,想要沖過去,卻被黑衣人攔住了。
就在這千鈞一發(fā)之際,蘇晚晴忽然猛地抬腳,踹向李大人的膝蓋。李大人猝不及防,痛呼一聲,匕首也掉在了地上。蘇晚晴趁機(jī)掙脫,朝著沈硯的方向跑來。
可李大人反應(yīng)極快,眼看抓不住蘇晚晴,竟從懷里摸出一把淬毒的匕首,朝著蘇晚晴的后背擲去!
“晚晴!”沈硯目眥欲裂,想要沖過去擋在她身前,卻被兩個黑衣人死死纏住。
就在這時,一道白影閃過。
是夜無聲。
她像一道閃電般沖到蘇晚晴身后,用自己的身體擋住了那把匕首。
“噗嗤——”
匕首深深刺進(jìn)了夜無聲的后背,鮮血瞬間染紅了她月白的衣裙。
“夜無聲!”沈硯和蘇晚晴同時驚呼。
夜無聲回頭,對沈硯笑了笑,那笑容蒼白卻帶著釋然:“哥……這次,我沒騙你……”
她說完,就倒了下去。
“不——!”沈硯撕心裂肺地喊著,不知道哪里來的力氣,猛地掙脫了黑衣人的束縛,沖到夜無聲身邊,將她抱在懷里。
夜無聲的呼吸已經(jīng)很微弱了,她看著沈硯,嘴唇動了動,似乎想說什么,卻最終沒能說出來,眼睛永遠(yuǎn)地閉上了。
沈硯抱著夜無聲冰冷的身體,眼淚不受控制地掉了下來。他知道,夜無聲雖然不是他的親妹妹,卻早已把他當(dāng)成了親人。她一次次地救他,一次次地幫他,最后,還為他擋下了致命一擊。
“李大人!你找死!”沈硯猛地抬頭,眼神里充滿了血絲,像一頭被逼入絕境的野獸。他抱著夜無聲的尸體,一步步朝著李大人走去。
李大人被他的眼神嚇得連連后退,語無倫次地喊:“殺了他!快殺了他!”
可黑衣人看到院墻外沖進(jìn)來的禁軍,早就嚇得魂飛魄散,哪里還敢上前。
沈硯走到李大人面前,沒有用刀,而是一拳一拳地砸在他的臉上。他像是不知道累,也不知道痛,直到李大人被打得奄奄一息,再也說不出話來。
“沈捕頭,手下留情!”一個蒼老的聲音響起。
沈硯回頭,看到大理寺卿正帶著一群禁軍站在院子門口,手里還拿著一卷圣旨。
“沈捕頭,皇上已經(jīng)知道了三皇子的罪行,特命老臣前來捉拿逆黨?!贝罄硭虑淇粗?,眼神里充滿了同情,“夜姑娘……節(jié)哀?!?/p>
沈硯沒有說話,只是小心翼翼地將夜無聲的尸體放平,然后站起身,對著大理寺卿抱了抱拳:“有勞大人了?!?/p>
他走到蘇晚晴身邊,看到她正蹲在地上,眼淚汪汪地看著夜無聲的尸體,肩膀微微顫抖。
“沒事了。”沈硯伸出手,輕輕拍了拍她的后背。
蘇晚晴抬起頭,淚眼婆娑地看著他:“沈硯,是我害死了她……如果不是我……”
“不怪你?!鄙虺帗u了搖頭,聲音沙啞,“是我們都太小看了敵人的狠毒?!?/p>
他扶著蘇晚晴站起身,看著大理寺卿讓人將李大人和剩下的黑衣人押下去,心里忽然覺得空蕩蕩的。
大仇得報了,林家的冤屈也終于可以昭雪了,可他卻一點(diǎn)也高興不起來。
夜無聲的死,像一根刺,深深扎進(jìn)了他的心里。
***三天后,三皇子謀反的罪行被公之于眾,朝野震動?;噬险鹋铝顚⑷首蛹捌潼h羽全部處死,林家的冤案也得以昭雪,追封林御史為太子太保,厚葬了林家滿門。
沈硯沒有接受皇上的封賞,只是請求皇上厚葬夜無聲,并追封她為“俠女”?;噬洗饝?yīng)了他的請求。
葬禮那天,沈硯穿著一身素衣,站在夜無聲的墓前,手里拿著一朵紙海棠。那是他親手折的,雖然不如夜無聲折的精致,卻也有模有樣。
“月月,安息吧?!鄙虺帉⒓埡L姆旁谀骨?,“你的心愿,我完成了?!?/p>
一陣風(fēng)吹過,卷起地上的紙錢,在空中打著旋。沈硯仿佛又聽到了夜無聲清冷的笑聲,看到了她像一道黑影般在屋頂上穿梭的身影。
“沈硯?!?/p>
一個溫柔的聲音在身后響起。沈硯回頭,看到蘇晚晴穿著一身白裙,手里拿著一束白菊,站在不遠(yuǎn)處。
“都處理好了?”沈硯問。
蘇晚晴點(diǎn)了點(diǎn)頭:“我爹已經(jīng)向皇上請罪,皇上念在他當(dāng)年是被脅迫的,又在這次的案子中立了功,只是革了他的職,讓他閉門思過?!彼叩缴虺幧磉叄瑢拙辗旁谝篃o聲的墓前,“我要走了。”
“去哪兒?”沈硯問。
“去江南?!碧K晚晴說,“我爹說,那里的風(fēng)景好,適合養(yǎng)傷?!彼粗虺帲凵窭飵е鴰追植簧?,“你呢?打算怎么辦?”
沈硯沉默了片刻,抬頭看向遠(yuǎn)方:“我還沒想好?;蛟S會辭掉捕頭的差事,去看看外面的世界?!?/p>
蘇晚晴點(diǎn)了點(diǎn)頭,臉上露出一抹笑容:“那也好。江南的春天很美,如果你有時間,可以來看看。”
“好。”沈硯也笑了。
蘇晚晴轉(zhuǎn)身離開了,走了幾步,又回頭看了一眼沈硯,然后才加快腳步,消失在小路的盡頭。
沈硯站在墓前,看著她的背影,心里忽然覺得有些釋然。
他知道,他和蘇晚晴之間,還有很多話沒有說,還有很多事沒有做。但他不著急,因為他知道,他們總會再見面的。
一陣風(fēng)吹過,帶來了遠(yuǎn)處的花香。沈硯深吸一口氣,轉(zhuǎn)身離開了墓地。
陽光灑在他的身上,暖洋洋的。他不知道未來會是什么樣子,也不知道自己會去哪里,但他知道,他的路,還很長。
而那朵紙海棠,在風(fēng)中輕輕搖曳,像是在為他送行,也像是在期待著他的歸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