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風帶著初秋的爽利,卷起校園主干道上金黃的梧桐落葉。音樂學院中心廣場的巨型公告欄前,人頭攢動,新貼出的“新生原創(chuàng)音樂大賽”海報像一塊磁石,吸引著所有懷揣夢想的新生。鮮紅的海報底色上,“雙鋼琴合奏”四個大字被設計成跳動的黑白琴鍵圖案,醒目地占據(jù)著壓軸項目的位置。
燕嫦曦奮力擠過興奮討論的人群,栗色的長發(fā)在肩后跳躍。她的目光死死鎖定在“改編經(jīng)典曲目”的細則上,心臟在胸腔里不爭氣地加速鼓動起來。一個大膽的、甚至有些沖動的念頭,如同破土而出的新芽,瞬間攫住了她——《月光搖籃曲》。凌辰的母親林晚辭的原作,加上凌辰自己找回的、屬于他們母子的“晚安吻”密碼(?E-?G-?B-?D),如果改編成雙鋼琴…這個想法讓她呼吸都急促了幾分。幾乎沒有猶豫,她轉身擠出依舊喧鬧的人群,目標明確地朝著作曲系所在的A棟琴房樓跑去。
***
A棟307琴房。晨光斜斜地穿過窗戶,在光潔的地板上投下菱形的光斑。凌辰坐在琴凳上,并未彈奏,只是靜靜地看著譜架頂端。那里,老姜修復的照片被小心地安放著。母親林晚辭的笑容溫婉依舊,裙擺處那片暈染開的淡藍色云霧狀水痕,在晨光中仿佛有了生命,緩緩流淌。指尖無意識地懸在琴鍵上方,輕輕敲擊著那四個刻入骨髓的音符:?E - ?G - ?B - ?D。每一次無聲的觸碰,都像是一次與母親的隔空對話。
“咚咚咚!”急促的敲門聲打破了琴房的寧靜。
凌辰抬眼望去。燕嫦曦扶著門框,微微喘著氣,臉頰因為奔跑而泛著健康的紅暈,眼睛亮得驚人,像是落入了星辰。
“凌辰!”她沒等他開口,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緊張和巨大的期待,“新生音樂賽!雙鋼琴合奏!我們一起改編《月光搖籃曲》參賽,好不好?”
空氣仿佛凝滯了一瞬。凌辰冰藍色的眼眸里閃過一絲意外,隨即被慣有的理性分析覆蓋。他微微蹙眉,指尖終于落下,在琴鍵上按出一個清晰的降B音,打破了沉默:“改編經(jīng)典作品,尤其涉及雙鋼琴聲部重寫,需要考慮對位法規(guī)則、聲部平衡、音響融合度,以及評委對原作精神的接受閾值。成功率基于過往賽事數(shù)據(jù)分析,僅約為37.5%,且存在顯著的時間投入與預期回報不匹配風險…” 他試圖用數(shù)據(jù)和邏輯筑起一道屏障。
“成功率不重要!”燕嫦曦急切地打斷他,一步跨進琴房,像是怕他下一秒就會拒絕。她飛快地從隨身背著的帆布大包里掏出一個用深藍色絲絨仔細包裹的長方形物體,動作有些慌亂地解開系帶,露出一本邊緣磨損、紙張泛黃的手稿本。她急切地翻動著,紙張發(fā)出清脆的沙沙聲。“你看!我有這個!我媽媽當年創(chuàng)作這首曲子時的手稿筆記!里面有好多想法,肯定能幫上忙!” 她的手指急切地點著其中一頁。
凌辰的目光隨著她的指尖落下。泛黃的紙頁上,是娟秀流暢的鋼筆字譜寫的《月光搖籃曲》雛形。而就在樂譜下方,一行稍顯潦草卻依舊清晰的批注,如同投入平靜湖面的巨石,瞬間攫住了他所有的注意力:
「1985.9.15,林師指點,增補降D音搖籃意象,意境頓開——致謝晚辭姐。」
空氣仿佛瞬間被抽空了。
凌辰整個人僵在原地,冰藍色的瞳孔驟然收縮,像是看到了某種難以置信的景象。他猛地抬起頭,目光如炬般射向燕嫦曦,聲音里第一次失去了平日的冷靜,帶著一絲干澀的震驚:“你母親…認識我媽媽?林晚辭?”
燕嫦曦被他劇烈的反應嚇了一跳,抱著手稿本,有些茫然地眨眨眼:“啊?楚學長…他沒告訴你嗎?這些資料,包括你之前那張黑膠唱片,都是他帶著我在檔案館最里面那個落滿灰的防磁柜里翻出來的呀。他好像…對這些舊檔案特別熟。”她頓了頓,看著凌辰臉上罕見流露出的巨大震動,小心翼翼地補充,“楚學長應該知道這些關聯(lián)吧?他找到這些的時候,好像…一點也不意外?!?/p>
林晚辭…晚辭姐…母親的手稿筆記上清晰的致謝…楚亦黎刻意的尋找和沉默…信息碎片在凌辰腦海中猛烈地碰撞、重組。那個總是帶著溫和笑容、樂于助人的學長楚亦黎,他的幫助背后,似乎藏著更深的淵源。一股強烈的探究欲,混合著對母親過往的好奇,瞬間淹沒了之前對參賽成功率的計算。
“楚亦黎…”凌辰低聲念出這個名字,目光再次落回手稿上那行致謝,“他在哪?”
***
傍晚時分,喧囂的校園漸漸安靜下來。位于圖書館西翼的音樂資料室,此刻燈火通明,空氣中彌漫著舊書紙張、皮革裝訂和淡淡的灰塵混合而成的獨特氣息,厚重而寧靜。高大的木質書架頂天立地,上面整齊排列著無數(shù)樂譜、音樂理論著作和泛黃的期刊。閱覽區(qū)只零星坐著幾個埋頭苦讀的學生。
楚亦黎坐在靠窗的一張寬大實木閱覽桌前,面前攤開放著幾份極其陳舊的節(jié)目單和演出記錄冊,紙張邊緣已經(jīng)卷曲發(fā)脆。看到凌辰和燕嫦曦一起進來,他似乎并不意外,只是溫和地笑了笑,指了指對面的座位。
“坐。”他的聲音在安靜的資料室里顯得格外清晰。
凌辰?jīng)]有坐,他徑直走到桌前,目光銳利地落在楚亦黎面前攤開的一份節(jié)目單上。那是H市音樂學院1985屆畢業(yè)音樂會的節(jié)目單。他的目光迅速鎖定在節(jié)目單中央,鋼琴獨奏《月光搖籃曲》的曲目下方。
演奏者:林晚辭。
伴奏:楚云。
楚云?凌辰的心跳漏了一拍。他猛地抬頭看向楚亦黎。
楚亦黎迎著他的目光,臉上慣常的溫和笑容淡去了幾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深沉的、帶著追憶的復雜神情。他伸出修長的手指,指尖帶著一種近乎珍視的溫柔,輕輕拂過節(jié)目單上“楚云”那個名字。然后,他緩緩地、清晰地說道:“楚云,是我的母親。”
資料室里安靜得能聽到窗外風吹過樹葉的沙沙聲。燕嫦曦也捂住了嘴,驚訝地看著楚亦黎。
楚亦黎的目光越過凌辰,仿佛穿透了時光的帷幕,落在一個遙遠的、充滿遺憾的午后。“那場音樂會…本該是她音樂生涯的一個重要起點。她為林老師的《月光搖籃曲》傾注了無數(shù)心血去練習和磨合伴奏部分?!彼穆曇舻统料聛?,帶著不易察覺的微顫,“可是,就在音樂會開始前的幾個小時,她突發(fā)急性闌尾炎,被緊急送進了手術室…她最終沒能站上那個舞臺?!?/p>
他頓了頓,從口袋里拿出手機,點開一個音頻文件。一陣嘈雜的電流聲過后,一個年輕、清越卻帶著明顯疲憊感的女聲響起,正是林晚辭的聲音,背景是隱約的舞臺喧鬧:“…感謝大家的掌聲。這首《月光搖籃曲》,原本是為我和我的搭檔楚云共同準備的。她此刻因病無法登臺,但她的音符和精神,一直與我同在。所以,在樂曲的尾聲,我臨時加入了一段我們共同創(chuàng)作的和聲…” 錄音里傳來幾聲零落的鋼琴和弦,溫暖而充滿力量,“…這段空白,是留給小云的。愿她早日康復,愿我們的音樂,終有再次共鳴的一天?!?/p>
凌辰靜靜地聽著,那熟悉又陌生的母親的聲音,帶著他從未聽過的、對友人深切的關懷和遺憾。他想起自己那張黑膠唱片里,母親溫柔地提及他添加的降D音——“小星辰加的降D音”。原來,母親一直如此,用她的音樂包容著、銘記著那些未完成的遺憾和珍貴的聯(lián)系。
“幫你找到那張唱片,”楚亦黎的聲音將凌辰從思緒中拉回,他看著凌辰,眼神真摯而堅定,“不僅僅是為了你,凌辰。更是為了補全我母親當年未能完成的遺憾,補全那個屬于她們兩人的樂章。”他將那份承載著沉重過去的節(jié)目單輕輕推到凌辰面前,指尖點著“楚云”和“林晚辭”兩個并排的名字。“而現(xiàn)在,”他的目光掃過凌辰和一旁聽得入神的燕嫦曦,臉上重新浮現(xiàn)出溫和卻充滿力量的笑容,“這個補全的使命,該由我們這一代,用我們的合作,我們的音樂,來完成了?!?/p>
窗外,高大的梧桐樹在晚風中搖曳,發(fā)出連綿不絕的沙沙聲響,如同自然的和聲。資料室柔和的燈光下,兩臺鋼琴的輪廓在想象中悄然靠近,影子在光潔的地板上無聲地交疊在一起。一份跨越兩代人的音樂羈絆,在此刻清晰地浮現(xiàn)出來。
***
幾天后,A棟307琴房。氣氛卻遠不如資料室那晚的溫情脈脈。
改編工作正式啟動,矛盾也隨之浮出水面。巨大的譜架被推到了琴房中央,上面攤開著《月光搖籃曲》的原始樂譜和燕嫦曦母親的手稿筆記。凌辰眉頭緊鎖,手中的鉛筆在譜紙上快速而精準地勾畫著,聲音帶著不容置疑的冷靜:“這里,和聲轉調的邏輯鏈條必須清晰。根據(jù)貝多芬晚期作品Op.134的對位法則,第二鋼琴的應答聲部進入點需要精確延遲1.5拍,音程關系嚴格遵循小三度模進,才能確保聲部進行的嚴謹性和張力累積?!彼谧V面上畫下幾個精確的箭頭和延遲標記。
“嚴謹性?張力?”燕嫦曦抱著手臂站在一旁,眉頭也擰成了疙瘩,她指著凌辰標注的地方,語氣帶著強烈的反對,“可這里是情感的高潮!是‘搖籃’意象最核心的溫柔釋放!延遲1.5拍?小三度模進?這太死板了!就像把活水硬生生裝進量杯!”她一把搶過凌辰手中的鉛筆,全然不顧他瞬間僵硬的臉色,直接在譜面的空白處“唰唰”畫下幾個飛揚的、如同流星劃過般的弧線標記,“這里需要的是自由延音!讓音符自由地流淌、回響、像母親哼唱的尾音一樣自然消散!就像我媽媽筆記里寫的——‘讓音符飛三秒!’ 感受比規(guī)則更重要!”
“感受不能替代結構支撐!”凌辰的聲音也拔高了,帶著被挑戰(zhàn)專業(yè)判斷的不悅,“無規(guī)則的延音會破壞整體節(jié)奏框架,導致音響渾濁!你所謂的‘飛三秒’,在雙鋼琴織體中就是災難性的聲部重疊!”
“重疊又怎樣?情感飽滿才是音樂的靈魂!”燕嫦曦毫不退讓,琥珀色的眼眸里燃著倔強的火焰。兩人爭執(zhí)間,燕嫦曦激動地一揮手,不小心帶到了攤開的譜紙邊緣。
“嘶啦——”
一聲清晰的裂帛聲響起。
珍貴的、承載著林晚辭原譜和燕嫦曦母親批注的譜紙,在兩人拉扯的力道下,從中間被撕裂了一道長長的口子!空氣瞬間凝固了。燕嫦曦看著那道刺眼的裂痕,臉色煞白,眼中滿是懊悔和驚慌。凌辰盯著那道裂痕,薄唇抿成一條冰冷的直線,周身的氣壓低得嚇人。
就在這令人窒息的僵持時刻,“吱呀”一聲,琴房門被推開了。
楚亦黎探進頭來,臉上帶著慣常的溫和笑容,但當他看清房內劍拔弩張的氣氛和桌上被撕裂的樂譜時,笑容微微一斂。他沒有多問,只是揚了揚手中的一個老式U盤:“打擾兩位藝術家了?正好,我剛從張伯那兒拷了點好東西,也許你們用得上。”
他走到琴房角落那臺有些年頭的電腦前,熟練地插上U盤,點開一個視頻文件。屏幕上跳動的雪花點過后,出現(xiàn)了一段極其模糊、色彩失真的錄像畫面。畫面晃動得厲害,顯然是用老式手持攝像機拍攝的。背景像是一個空曠的排練廳。
畫面中央,年輕的林晚辭正坐在鋼琴前,旁邊坐著一位面容溫婉、眉眼間與楚亦黎有幾分相似的年輕女子——正是楚云。她們似乎在討論著什么。林晚辭笑著側過身,伸出手,輕輕按在楚云放在琴鍵的手背上,阻止了她想要嚴格按照譜面標記彈奏的動作。
錄像里傳來林晚辭帶著笑意的、有些失真的聲音:“停!小云,別急。你看這里,”她指著譜面,“規(guī)則是船,是框架,這沒錯。但我們的情感,我們的表達,才是驅動船前進的浪,是讓音樂活起來的風。別讓這艘船,困住了你心里想要奔涌的浪花的方向。試著…讓你的感覺帶著手指走,哪怕和譜面標記有一點點不同,只要是真誠的,就是對的。”
排練廳里,林晚辭的聲音清晰而溫暖地回蕩著,穿透了模糊的畫質和歲月的阻隔。凌辰和燕嫦曦都怔怔地看著屏幕,看著母親(林晚辭)溫柔而堅定地引導著友人(楚云),看著她眼中閃爍的對音樂本質的理解和包容。
爭執(zhí)的火苗,在母親跨越時空的話語中,悄然熄滅了。
凌辰的目光從屏幕移向桌上那道撕裂的譜紙裂痕,冰封的眼神里有什么東西在松動。燕嫦曦也收起了渾身的刺,咬著下唇,默默地將撕裂的兩半譜紙小心翼翼地拼合在一起。
楚亦黎默默地退了出去,輕輕帶上了門。
***
午夜時分的琴房樓,大部分房間都已熄燈,只有零星幾扇窗戶還透出暖黃的光。A307琴房內,凌辰和燕嫦曦沒有離開。被撕裂又拼合的樂譜重新鋪開在譜架上,旁邊攤開著燕嫦曦母親的手稿筆記和林晚辭當年的節(jié)目單。
沒有激烈的爭論,只有鉛筆在紙上的沙沙聲,偶爾低聲的交流。
“這里…你媽媽筆記里說的‘搖籃晃動感’,用分解和弦的琶音上行會不會更好?模仿水波蕩漾…” 燕嫦曦指著譜面一處。
凌辰思考片刻,拿起鉛筆:“可以。但分解和弦的密度需要控制,避免音響過密。參考德彪西《月光》中段的手法,采用稀疏的六連音琶音,配合弱踏板(una corda),營造朦朧搖曳感?!彼谧V面上快速標注。
“嗯!朦朧感…對!就是這個意思!”燕嫦曦眼睛一亮,“那第二鋼琴的回應呢?不能只是模仿,要像…像嬰兒的囈語回應母親的哼唱?”
凌辰的目光落在燕嫦曦臉上,看著她眼中純粹的對音樂意象的追求,沉默了幾秒。然后,他拿起鉛筆,在第二鋼琴聲部寫下幾個跳躍的、輕巧的單音旋律,巧妙地穿插在第一鋼琴的琶音空隙中。“這樣?簡短、純凈、帶著點不確定的好奇感?”
燕嫦曦看著那行音符,想象著旋律流淌出來的樣子,臉上漸漸綻開一個燦爛的笑容:“對!就是這樣!凌辰,你…”
她的話沒說完,凌辰已經(jīng)坐到了鋼琴前。燕嫦曦立刻會意,坐到了他對面的琴凳上——這是他們第一次嘗試雙鋼琴合奏。
凌辰深吸一口氣,指尖落在琴鍵上。流暢舒緩的琶音如同月光下的水波,溫柔地蕩漾開來。燕嫦曦凝神傾聽,在恰到好處的空隙,指尖落下,那幾個跳躍的、如同嬰兒囈語般的單音輕盈地加入,帶著一絲好奇和依戀,完美地嵌入那片溫柔的聲浪中。
沒有事先約定,沒有精確的節(jié)拍器指引。當凌辰的琶音自然地漸弱,如同哼唱漸歇,燕嫦曦的回應也如同囈語般漸漸隱去。最后一個音符落下,余韻在寂靜的午夜琴房里輕輕回蕩。
兩人同時抬起頭,目光在昏暗的光線中相遇。沒有語言,但一種奇異的、和諧的共鳴感,如同無形的水波,在空氣中悄然傳遞。那是他們合力彈奏出的,第一個真正意義上的和諧和弦。窗外的梧桐樹影在夜風中輕輕搖曳,仿佛也在為這跨越兩代人、由爭執(zhí)走向合作的第一個音符而低語。青春的樂章,在錯位的開端后,終于找到了第一個交匯的音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