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紅布里的木匣
暮色將書齋染成溫潤的墨色，凌硯剛把流浪貓抱回窗臺，書齋門口的身影便動了動。老人抱著紅布包裹的東西，腳步蹣跚地走進來，晚風順著他的衣角卷進墨香，帶著老街特有的槐花香。
“先生還沒收工？”老人的聲音像被歲月磨過的砂紙，粗糙卻溫和，“我這東西……或許您能看看。”他將紅布包裹放在桌上，布面的褶皺里還沾著些泥土，像是剛從什么地方挖出來的。
凌硯的目光落在包裹上——紅布下隱約顯出方形的輪廓，邊角堅硬，透著陳舊的木質氣息。他指尖的金箔粉末輕輕顫動，還沒觸碰，就有細碎的記憶順著空氣飄來：潮濕的泥土味、木箱上鎖的銅銹味、還有……心跳聲在寂靜里格外清晰的緊張。
“這是？”凌硯輕聲問，左眼尾的疤痕在臺燈下若隱若現(xiàn)。
老人解開紅布的動作很慢，指節(jié)因用力而發(fā)白：“是個舊木匣，”他忽然嘆了口氣，“埋在老槐樹下**十年了，今天搬家才挖出來。鎖銹死了，里面的東西……怕是早爛了。”
紅布滑落的瞬間，一個巴掌大的紫檀木匣露了出來。木匣表面刻著簡單的云紋，邊角被歲月磨得圓潤，鎖扣處的銅銹已經(jīng)發(fā)黑，卻依然能看出精致的花紋。凌硯的呼吸驟然停滯——這木匣的紋路，與他記憶里燃燒書架后那個發(fā)光的匣子，竟一模一樣！
他捏起銅制鑷子，輕輕撥弄鎖扣上的銅銹，鑷子尖的“硯”字與銅鎖的花紋相碰，發(fā)出細微的脆響。指尖剛觸到木匣，洶涌的記憶便如潮水般涌來：
黑暗的地窖里，有人將木匣塞進他懷里，手掌的溫度透過木匣傳來：“藏好它，別讓任何人找到。”聲音壓得極低，帶著不容置疑的鄭重；泥土掩蓋木匣的悶響里，夾雜著一句嘆息，“等風頭過了，字總會重見天日的……”
“唔?！逼^痛的刺痛悄然蔓延，卻比以往溫和許多，像記憶在輕輕叩門。凌硯沒有抽回手，任由更多碎片浮現(xiàn)：地窖的蛛網(wǎng)、槐樹的根須、還有個模糊的身影在月光下掩埋木匣，背影佝僂，像極了眼前的老人。
“先生？”老人擔憂地看著他，“是不是太難弄了？實在不行……”
“不難?！绷璩帗u搖頭，從帆布包里取出解銹劑，“只是銅銹滲進了鎖芯，得慢慢來?！彼描囎诱毫它c解銹劑，小心翼翼地滴在鎖扣上，“您當年……為何要埋它？”
老人渾濁的眼睛亮了亮，像是想起了遙遠的時光：“三十年前，有位姓蘇的先生托我保管，”他的聲音低了些，“他說這匣子里的東西比命金貴，讓我藏好了，等一個攥著銅鑷子的年輕人來取……”
凌硯的動作猛地一頓。姓蘇的先生？銅鑷子？記憶里那個將木匣塞進他懷里的身影，與照片里教他寫字的蘇老先生漸漸重合。原來這木匣不是他童年記憶的幻覺，是真實存在的、被守護了三十年的秘密。
解銹劑慢慢滲透鎖芯，銅鎖發(fā)出輕微的“咔噠”聲。凌硯屏住呼吸，用鑷子輕輕一挑，鎖扣應聲而開。他掀開木匣蓋子的瞬間，一股濃重的樟木香氣撲面而來，里面鋪著的藍布雖已褪色，卻依然柔軟，包裹著幾頁泛黃的紙卷。
是《永樂大典》的殘本！
紙卷邊緣雖有些受潮，字跡卻依然清晰，蠅頭小楷工整秀麗，朱筆批注的痕跡在燈光下泛著紅光。凌硯的指尖剛觸到紙頁，記憶碎片便如決堤的洪水——
蘇老先生在書齋里校勘殘本，手指點著字句輕聲念：“這才是真正的文脈，丟不得；”有人深夜闖入書齋的打斗聲，木匣被塞進地窖的急促；還有……老人臨終前拉著眼前這位老人的手，反復叮囑：“等那個孩子來，告訴他，字活著，書齋就活著……”
“先生！您怎么了？”老人慌張地遞過水杯，凌硯的臉色在燈光下有些蒼白。
凌硯緩了很久，才抬起頭，眼眶泛紅卻帶著笑意。他指著殘本上的朱筆批注，聲音輕得像怕驚擾了時光：“這些批注，是蘇老先生寫的?！彼闷疸~制鑷子，鑷子尖輕觸紙頁上的批注，“您看這勾連的筆畫，和我鑷子上的‘硯’字，是不是很像？”
老人湊近了看，忽然老淚縱橫：“像！太像了！蘇先生當年說，能認出這字的，就是硯心書齋的后人！”他握住凌硯的手，掌心的老繭蹭過他虎口的薄繭，“孩子，你終于來了……”
凌硯低頭看著木匣里的殘本，忽然明白童年那場大火里，蘇老先生為何要撲向燃燒的書架——他不是去救木匣，是用自己的身體擋住火舌，為藏在別處的文脈爭取時間。而那句沒聽完的“別怕，文字會記得”，原來藏著這樣沉重的守護。
夜?jié)u深時，老人帶著釋然的笑意離開。凌硯將殘本小心地放進木匣，在藍布襯里輕輕畫了個小小的書架，書架上擺著本翻開的書，書頁上寫著“硯心”二字。做完這一切，他將木匣放進帆布包，與蘇硯、銅鑷子放在一起，重量沉甸甸的，卻讓人安心。
臺燈下，殘本的朱批在燈光里泛著溫潤的光。凌硯拿起毛筆，在空白宣紙上寫下“文脈不絕”四個字，筆尖的墨汁暈開時，左眼尾的疤痕微微上揚。他忽然明白，所謂記憶的流浪者，終會在守護的文字里找到歸宿，而那些被時光掩埋的秘密，總會在合適的時刻，帶著溫暖的余溫，重新回到人間。
窗外的月光穿過槐樹葉，在書齋的地板上投下斑駁的影，像散落的文字，在寂靜里輕輕訴說著未完的故事。凌硯合上帆布包，銅制鑷子與木匣碰撞的輕響，在夜色里格外清晰，像給新的記憶，落下了溫柔的注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