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邊剛泛起魚肚白,整個軍校就被一道尖銳刺耳的集合哨音撕開。
與往日的操練不同,今天的空氣里,飄散著一股嗆人的、真正的火藥味。所有學員,無論派系,都被緊急拉到了最大的演武場上。學員們自動分成了兩撥,賀興漢那邊的人,個個裝備擦得锃亮,下巴微抬;而蔣先耘身后,多是些沉默寡言、手掌粗糙的漢子。兩撥人隔著十來米,視線在半空中碰撞,迸著火星。
高臺上,校長一身筆挺戎裝,手按著腰間的指揮刀,一言不發(fā)。單是站在那里,就讓整個演武場的氣壓低了幾分。他身旁的教官團,個個神情凝重,如臨大敵。
“緊急軍情!”校長終于開口,聲音像是兩塊鐵在摩擦,清晰地傳進每個人耳朵里,“據(jù)報,有一股‘敵軍’,約一個加強營的兵力,已滲透至金陵城外的‘狼山’地區(qū),企圖切斷我南都補給線!校本部命令,以學員總隊為骨干,立刻組建‘藍軍’與‘紅軍’,進行一次實兵對抗演習!勝者,全隊記大功一次!敗者,全體負重三十公斤,武裝越野五十里!”
“轟!”
人群瞬間炸開了鍋。
這不是隊列訓練,不是小打小鬧,這是動真格的模擬實戰(zhàn)!
所有人的視線,齊刷刷地投向了兩個人。
賀興漢,以及蔣先耘。
“報告!”賀興漢一步跨出隊列,胸膛挺得筆直,聲音里是幾乎要溢出來的興奮和戰(zhàn)意。他甚至沒看校長,而是扭頭,視線像刀子一樣刮過蔣先耘和他身后的那些“泥腿子”,“我!賀興漢!愿擔任‘藍軍’指揮官!請校長給我最精銳的兵員,我保證三小時內(nèi),全殲‘紅軍’,在狼山頂上升起藍旗!”
他要在自己最擅長的領(lǐng)域,用一場酣暢淋漓的碾壓,把昨夜受到的所有恥辱,連本帶利地討回來!
校長掃了一眼身旁的教官,微微頷首。賀興漢的家世和能力,確實是“藍軍”指揮官的不二人選。
“好!”校長看向另一邊,“那么,‘紅軍’指揮官……”
“報告!”
沒等校長點名,蔣先耘平靜地站了出來,聲音不大,卻讓全場再次安靜下來。
“學員蔣先耘,愿任‘紅軍’指揮官。”
死寂。
誰都清楚,賀興漢挑剩下的,只會是陳勇、王鐵牛這些被視為“雜牌軍”的苦出身學員。裝備、背景、訓練基礎(chǔ),全面落后。
這根本不是對決,這是單方面的毆打。
“好,有膽魄!”校長的目光在蔣先耘臉上停了足足三秒,“給你一個營的兵力,裝備自己去軍械處領(lǐng)。演習時間,六小時?,F(xiàn)在,開始!”
……
狼山,山高林密,怪石嶙峋。
賀興漢的指揮部設(shè)在山腳一處開闊地,他攤開地圖,用馬鞭在上面指點江山,意氣風發(fā)。
“傳我命令!”他用馬鞭的尖端,重重戳在地圖主峰的位置,“一營、二營,呈鉗形攻勢,正面強攻!三營,從西側(cè)那條緩坡給我迂回包抄!炮兵排,對準主峰到東麓那條線,給我進行無差別覆蓋射擊!別給他們喘氣的機會,我要讓蔣先耘那幫泥腿子,連個像樣的貓耳洞都挖不出來!”
“是!”傳令兵領(lǐng)命飛奔而去。
在賀興漢看來,這太簡單了。兵力、火力、裝備,他全面占優(yōu)。蔣先耘唯一的選擇就是龜縮在山上當烏龜。而他要做的,就是用最蠻橫的炮火,把這只烏龜?shù)臍みB同里面的血肉,一同敲個粉碎。
然而,一個小時過去了。
預(yù)想中激烈的交火并未發(fā)生。藍軍的正面部隊沖到半山腰,除了踩中幾個獵戶留下的捕獸夾,連個鬼影子都沒碰到。
“報告!紅軍主力不見蹤影!山上只有少數(shù)疑兵陷阱!”
“報告!西側(cè)迂回部隊失去聯(lián)系!電臺呼叫不到!”
壞消息一個接一個傳來,賀興漢臉上的笑容漸漸凝固。他感覺自己像卯足了勁一拳打在棉花上,說不出的憋悶。蔣先耘到底在搞什么鬼?
“賀哥,賀哥!”一個滿身泥土的藍軍士兵連滾帶爬地沖進指揮部,聲音帶著哭腔,“完了!我們的炮兵陣地……沒了!”
“什么?!”賀興漢一把揪住他的衣領(lǐng),脖子上青筋暴起。
“他們……他們從東邊那片亂石坡上摸上來的!就十幾個人,跟鬼一樣,悄無聲息地就把哨兵的脖子給抹了!等我們發(fā)現(xiàn),他們的手榴彈已經(jīng)丟進了炮膛……把我們的炮都給炸了!還、還……”
士兵話沒說完,一聲凄厲的、從未聽過的尖嘯,猛地從天空傳來!
“咻——”
一枚血紅色的信號彈,拖著長長的尾焰,在藍軍指揮部的正上空轟然炸開,像一只不祥的血色眼睛!
這是什么信號?!演習規(guī)則里根本沒有這一條!
賀興漢下意識地抬頭,瞳孔猛地一縮。
下一秒,他腳下的大地給出了答案。
“轟!轟!轟!”
指揮部周圍,預(yù)先埋設(shè)好的炸藥包被同時引爆!雖然只是訓練炸藥,但那震耳欲聾的聲響和沖天的煙塵,瞬間讓整個指揮部陷入了癱瘓!
通訊兵的電臺被炸得翻了幾個滾,參謀的地圖被火星點燃,賀興漢被一股灼熱的氣浪狠狠掀翻在地,摔得七葷八素,耳朵里嗡嗡作響。
“是空襲!模擬空襲!”高處觀察哨里,一名教官手里的望遠鏡差點掉在地上。
與此同時,在藍軍正面進攻部隊的身后,那些他們以為空無一人的密林里,突然冒出了無數(shù)身影!
王鐵牛和陳勇,各帶一隊人,像兩把淬了毒的尖刀,從藍軍柔軟的腹部,狠狠地捅了進去!
“弟兄們,給老子狠狠地打!把這些少爺兵打回娘胎里去!”陳勇端著一挺輕機槍,吼聲震天,槍口的火舌瘋狂噴吐。
藍軍徹底亂了。他們腹背受敵,指揮系統(tǒng)又被“斬首”,建制瞬間被打散。士兵們像沒頭的蒼蠅一樣四處亂竄,被分割,被包圍,被那些突然從地里冒出來的“野狼”一個個“射殺”,胸口冒出代表陣亡的白煙。
這不是戰(zhàn)斗,這是屠殺。
賀興漢從地上爬起來,甩了甩昏沉的腦袋,看著自己潰不成軍的部隊,大腦一片空白。他輸了?怎么可能輸?!蔣先耘的人,明明比他少!
他猛地回頭,看向東邊那片一直被他忽略的、最沒有價值的崎嶇山地。
他終于明白了。
從一開始,蔣先耘就沒打算守山。他把主力部隊化整為零,像狼群一樣潛伏在自己大軍的周圍。那個所謂的“紅軍指揮部”,從頭到尾就是個空殼!他用一座空城,吸引了自己的全部注意力和火力,而他的尖刀,卻早已悄悄抵近了自己的心臟!
特種滲透!斬首行動!空地協(xié)同!
賀興漢站在被炸毀的指揮部里,看著自己四散奔逃的部隊,臉上血色褪盡,從意氣風發(fā)到徹底的絕望和呆滯,這是信念的崩塌。
……
高臺上,所有教官都站了起來,個個張著嘴,說不出話。
校長一動不動地坐著,但那雙緊緊握住扶手的、骨節(jié)發(fā)白的手,暴露了他內(nèi)心的翻江倒海。
“他……他把整個狼山,當成了一個沙盤?!毙iL喃喃自語,聲音里帶著一絲自己都未察覺的顫抖,“他不是在打仗,他是在……拆解戰(zhàn)爭?!?/p>
而在他身后,那個如同影子的莫淵,臉色卻愈發(fā)難看。
他不像校長那樣看到的是天才,他看到的是妖孽。這種戰(zhàn)術(shù)思想,已經(jīng)完全超出了這個時代,超出了軍校的教學范疇。這不是靠聰明就能想出來的,這更像是……經(jīng)歷過無數(shù)次生死后,刻在骨子里的本能。
莫淵的眼神冰冷,他低聲對身邊的副官下令:“查。查他入校以來,所有借閱記錄,特別是……有沒有接觸過任何來自舊俄或西歐的‘特殊’軍事資料。我不信一個農(nóng)家小子,能憑空想出這些。”
演習結(jié)束的哨聲響起時,藍軍已經(jīng)全軍覆沒。
賀興漢失魂落魄地站在山坡上,看著蔣先耘帶著他的“雜牌軍”,從林子里走出來。那些人,一個個衣衫襤褸,滿身泥污,但腰桿挺得筆直,眼里亮得嚇人。
蔣先耘走到他面前,臉上沒有勝利的喜悅,依舊平靜如水。
他彎腰,撿起地上那面被丟棄的、沾滿塵土的藍色軍旗,遞到賀興漢面前。
賀興漢沒有接。
蔣先耘也不在意,只說了一句話。
“你的兵是兵,我的兵,也是兵?!?/p>
說完,他轉(zhuǎn)身,對著自己的弟兄們,用力一揮手。
“我們贏了!回去,吃飯!”
“哦!??!”
震天的歡呼聲,響徹了整個狼山。
賀興漢死死地攥著拳,指甲因為過度用力而深深嵌進掌心,滲出的血珠順著指縫滴落。他感覺自己的臉,被蔣先耘用那句話,用那面藍旗,狠狠地、反復(fù)地抽打,火辣辣地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