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校大會那場充滿粉紅泡泡的“屏幕交鋒”仿佛還在昨天,但新學期現實的浪潮已洶涌而至。林星很快被兩座沉甸甸的大山壓得有些喘不過氣。
第一座大山,是教師資格證考試。作為高校新晉教師,這本證書是安身立命的根本。教育局明確規(guī)定,入職后三年內必須取得高校教師資格證,否則將影響續(xù)聘甚至面臨解約風險。考試分為筆試和面試,筆試林星已經低空飄過,懸在頭頂的達摩克利斯之劍是即將到來的面試。面試機會從年限來說只有兩次,若兩次失敗,后果不堪設想。試講、答辯、隨機應變……每一項都讓林星感到巨大的壓力。她每天下班后都把自己關在出租屋里,對著鏡子反復練習試講內容,嗓子都練得有些沙啞,神經時刻緊繃著。
第二座大山,則是學院內部的教師分享會。人文學院有個不成文的傳統(tǒng),新教師入職滿一年,需在學院內部做一次主題分享,算是“亮相”和“匯報”。主題可以自選,但最好能與自身專業(yè)或教學相關。林星思慮再三,結合自己文學專業(yè)的背景和上學期一次偶然的閱讀感悟,選定了一個她頗為心儀且精心準備的主題:《文學作品中邊緣人物的敘事力量與當代啟示》。她花了很多時間查閱資料、梳理觀點、制作PPT,希望借此機會,展現自己作為青年教師的思考深度和教學潛力。
分享會安排在學院的小會議室。那天來了不少同事,包括幾位院領導和資深教授。林星深吸一口氣,走上講臺。起初還算順利,她按著精心準備的思路娓娓道來,結合文本分析,闡述邊緣人物如何以其獨特的視角和生存智慧,為宏大敘事提供不可或缺的補充,甚至具有打敗主流認知的力量,并試圖聯系當下社會現實探討其啟示意義。
然而,就在她講到關鍵處,引用一個經典文本中的邊緣角色進行具體分析時,一個冰冷的聲音打斷了她
“林老師,請等一下?!?開口的是主管教學的副院長,一位以治學嚴謹(或者說苛刻)著稱的老教授。他推了推眼鏡,眉頭緊鎖,“你引用的這個例子,以及你對其‘打敗性’解讀的引申,我個人認為非常不妥當,甚至有些嘩眾取寵?!?/p>
林星的心猛地一沉,握著翻頁筆的手指瞬間冰涼。
副院長沒有停頓,繼續(xù)嚴厲地批評道:“這個人物在原著中的定位和意義早有定論,是學界公認的負面典型。你為了支撐自己‘邊緣人物力量’的觀點,刻意拔高甚至扭曲其形象,這是對文本的嚴重誤讀,也是對學術規(guī)范的不尊重!這種標新立異的解讀,不僅缺乏嚴謹性,還可能對學生產生誤導!”
話音未落,另一位平時就與林星不太對盤、資歷稍長的同事(正是之前給她介紹大十一歲離婚男的“熱心”王姐)也立刻附和:“是啊,林老師,做學問還是要腳踏實地,不能光想著怎么‘新穎’怎么來。你這觀點,聽起來是挺吸引眼球,但根基不穩(wěn)??!我們人文學院,講究的是扎實的功底和嚴謹的學風,這種……嗯,有點劍走偏鋒的東西,還是要慎重?!?/p>
兩人一唱一和,語氣嚴厲,措辭尖銳。會議室里瞬間鴉雀無聲,所有目光都聚焦在林星身上,有同情,有審視,也有看熱鬧的。林星站在臺上,感覺像被扒光了衣服暴露在聚光燈下,臉頰火辣辣地燒起來,巨大的難堪和委屈如同冰冷的潮水將她淹沒。精心準備的內容,在她看來充滿思考和熱情的主題,就這樣被當眾貶低得一文不值,甚至被扣上了“不嚴謹”、“嘩眾取寵”、“誤導學生”的大帽子。
那一刻,林星腦子里嗡嗡作響。
副院長那句“根基不穩(wěn)”像刀子一樣扎在她心上。她確實懊悔,懊悔自己讀研時沒有更深入地鉆研某個方向,沒有產出更扎實的研究成果,導致現在觀點被人輕易指摘“缺乏根基”。強烈的自我懷疑涌上心頭:難道我真的不行?我的思考真的那么淺薄可笑?
但那些熬過的夜,查閱的資料,反復推敲的表述……所有的心血,在領導幾句否定和同事的落井下石面前,顯得如此脆弱和廉價。巨大的委屈讓她眼眶發(fā)酸,幾乎要當場落淚。
甚至有一個更可怕的念頭猛地攫住了她!這份分享稿的核心觀點和部分內容,她不久前原封不動地投稿參加了一個市級的青年教師征文活動!如果院領導都認為這是“嘩眾取寵”、“不嚴謹”,那征文豈不是要貽笑大方?萬一……萬一還公布了結果?林星只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直沖頭頂,手腳冰涼。
“林老師?”主持人見林星臉色煞白地僵在原地,小聲提醒了一下。
林星猛地回過神,聲音帶著不易察覺的顫抖:“……謝謝院長和王老師的指正,我……我會認真反思?!狈窒頃谝环N尷尬的氣氛中草草結束。林星低著頭,只想立刻消失。
“小林,別往心里去!”剛回到座位,平時關系不錯的蘇老師就悄悄拍了拍她的背,低聲安慰,“院長就那個風格,要求嚴,說話直。你的想法挺有意思的,角度新穎!”
“就是,王姐那人你又不是不知道,逮著機會就想顯擺自己資歷老。”另一個年輕同事也湊過來小聲說,“別理他們,我覺得講得挺好!”
同事間及時的安慰像寒冬里遞來的一杯溫水,讓林星冰冷的心稍微回暖了一些。但那份被當眾否定的難堪和后續(xù)可能的“征文災難”,依舊沉甸甸地壓在她心頭。
回到自己小小的出租屋,林星關上門,才敢讓強忍的淚水無聲滑落。她趴在桌上,肩膀微微聳動,任由委屈和沮喪的情緒宣泄。哭了一會兒,她抬起頭,看著電腦屏幕上那份被批得體無完膚的分享稿和那個征文投稿成功的確認郵件,心里五味雜陳。
怎么辦?征文已經投出去了,覆水難收。現在去撤回?也是來不及了。
“算了,林星,現在不是沮喪的時候!”她對自己說,“分享會結束了,文章也送出去了,木已成舟,多想無益!你現在唯一能掌控的,是教師資格證的面試!那才是關系到飯碗的大事!”
她打開抽屜,拿出厚厚一沓面試準備的資料和寫得密密麻麻的教案。目光變得堅定起來。沒錯,比起虛無縹緲的“學術評價”和可能到來的“征文笑話”,眼前這場只許成功、不許失敗的面試,才是她必須全力以赴、牢牢抓住的救命稻草!這是她立足于此的根本,是她證明自己能力的戰(zhàn)場!
她將那份帶來風暴的分享稿壓縮包拖進了“黑歷史”文件夾,關掉了征文投稿的頁面。然后,打開空白文檔,敲下了新的標題:《高校教資面試試講教案(最終版)》。
燈光下,林星挺直了背脊,眼神專注,再次投入到緊張的備戰(zhàn)中。窗外夜色漸濃,城市的燈火次第亮起。這個小格子間,成了她暫時隔絕外界風浪的孤島,而她,正努力在孤島上點燃一盞微光,照亮自己前行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