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房內,燭火靜靜地燃燒著,偶爾發(fā)出一聲輕微的“噼啪”聲。
朱棣手持著那封來自南京的密信,仿佛拿著一塊燒紅的烙鐵,他的手指甚至能感覺到信紙上傳來的、屬于信使懷中的余溫。
一旁的姚廣孝垂手而立,神情肅穆、一言不發(fā)。
他知道,現(xiàn)在不是他開口的時候,王爺需要自己先思考。
時間,在這一刻仿佛被拉得極長。
終于,朱棣動了。
他沒有用小刀,而是用他那布滿厚繭的食指,直接、干脆地捅破了信封上的火漆印,清脆的碎裂聲在這死寂的房間里顯得格外刺耳。
他抽出信紙,緩緩展開。
信上的字跡,帶著幾分少年人特有的、尚未完全成熟的飛揚,但筆力卻并不孱弱。
朱棣的目光從信首那句“四叔親啟”開始,逐字逐句地向下掃去。
他的表情堪稱精彩。
起初是凝重,然后是疑惑,接著眉頭緊鎖,隨即又流露出一絲難以置信的荒謬。
當他讀到“朕在深宮之中,如坐針氈,唯有四叔是朕唯一的依靠”時,他那握著信紙的手,指節(jié)甚至因為過度用力而有些發(fā)白。
他讀得不快,仿佛要將每一個字都刻進腦子里。
讀完第一遍,他沒有說話。
他又從頭到尾,仔仔細細讀了一遍。
良久,他才緩緩地吐出一口濁氣,將信紙平鋪在桌案上,抬眼看向姚廣孝,聲音沙啞地問道:“廣孝,你怎么看?”
姚廣孝并沒有立刻回答,而是上前一步拿起那封信,也仔仔細細地看了一遍。
他看得比朱棣更慢,更仔細,仿佛要透過紙背看穿寫信人那顆年輕的心。
“王爺,”姚廣孝放下信,神情前所未有的凝重:“這位小皇帝,可能比我們想象中要復雜得多。”
朱棣揚揚下巴示意他繼續(xù)說下去。
“若單純看這封信,字里行間滿是一個被權臣包圍、孤立無援的少年天子,在向自己唯一能信賴的、手握兵權的親叔叔發(fā)出求援?!?/p>
“他將怒斥方孝孺之舉歸結于‘為叔父出氣’,是向您示好;他言說自己‘如坐針氈’,是向您示弱;他強調‘唯有四叔是依靠’,是向您交底?!?/p>
“聽起來,倒像是件好事?”朱棣的語氣里聽不出喜怒。
“好事?”姚廣孝搖了搖頭,眼中閃過一絲冷光:“王爺,恰恰相反。貧僧看來,這封信的背后藏著三層殺機!”
說著,姚廣孝伸出手指,開始一字一頓地為王爺分析道:
“其一,捧殺!陛下當庭痛斥‘削藩派’的領袖方孝孺,又私下向您示好,此事一旦傳開,天下人會如何看您?只會覺得您是恃寵而驕,干預朝政的權臣。他這是把您高高捧起,讓您成為朝中所有文官的公敵!”
“其二,離間!他信中口口聲聲說‘身邊皆是空談之輩’,這是在逼您與整個文官集團對立——您若信了,便是自絕于朝堂;您若不信,便是辜負了皇帝的‘信任’,無論如何您都里外不是人?!?/p>
“其三,也是最歹毒的一點,嫁禍!”
說到這兒,姚廣孝的聲音壓得更低了。
“王爺您想,他為何要用六百里加急送這樣一封‘家書’?因為急件無檔可查!將來若有變故,他只需將這封信公之于眾,天下人看到的,便是一個藩王與皇帝私下通信,言辭曖昧、圖謀不軌!而他,則是一個被蒙蔽、被欺騙的無辜君上!這封信,就是他將來套在您脖子上的一根繩索!”
姚廣孝分析得鞭辟入里,邏輯縝密。書房內的溫度仿佛都因此下降了幾分。
聽完這番話,朱棣沉默了。
他不得不承認,姚廣孝說的每一點都切中要害,從政治斗爭的角度看,這封信確實是一件包裝著蜜糖的歹毒兵器!
可不知為何,他的腦海里,卻總是浮現(xiàn)出那個幾年前還跟在自己身后,怯生生地叫著“四叔”的、面容白凈的侄子。
那個孩子,真的有如此深沉的心機嗎?
“王爺,”姚廣孝看著朱棣變幻不定的臉色,似是猜到了對方的猶豫,便繼續(xù)道:“貧僧建議,立刻上表!向陛下陳明心跡、撇清關系;同時,要大張旗鼓地為方孝孺求情,向朝中文官示好,以破此捧殺之計!”
“這……”
此番言論說完,朱棣的神色略顯猶豫,他沒有立刻采納,而是緩緩踱步到沙盤前,目光重新落在那片熟悉的北方疆土上。
他想起了信中的那句話:“朕只是聽不得別人說叔父的壞話?!?/p>
這句話,就像一根小小的刺,扎進了他堅硬如鐵的心里。
他戎馬一生,聽過無數(shù)的贊美和詆毀,早已心如磐石,可這樣一句帶著孩子氣的、不講道理的維護,卻讓他產(chǎn)生了一種異樣的感覺。
是真是假?
是計謀還是真情?
這位年輕的皇帝,到底是深不可測的政治高手,還是一個被逼到墻角、病急亂投醫(yī)的單純少年?
想到這兒,朱棣愕然發(fā)現(xiàn),自己縱橫沙場幾十年,第一次完全看不透自己的對手。
“去,把朱能他們都叫來。”朱棣忽然開口,打破了沉默。
很快,燕王府的幾位核心文武都被召集到了這間小小的書房,當他們輪流看完那封信后,所有人的表情都和朱棣最初時一樣,充滿了震驚和困惑。
于是一場討論會正式開始。
大將朱能第一個發(fā)言。
他撓了撓頭,甕聲甕氣地說著:“俺尋思……這事沒那么復雜吧?小皇帝剛上臺,被那幫手無縛雞之力的文官給欺負了,想起了王爺您這個能打的親叔叔,寫封信求安慰,不也正常?”
另一位謀士張玉則搖頭道:“不然!陛下此舉看似魯莽,實則將了王爺一軍——我們若無回應,便是默認了陛下的‘示好’,正中下懷;若有回應,一言一行都會被朝中百官拿著放大鏡看,此事……難辦!”
眾人你一言我一語,爭論不休。
有人支持姚廣孝的“陰謀論”,認為必須立刻撇清關系;也有人同意朱能的“直覺派”,覺得不應把皇帝想得太壞。
整個燕王府的智囊團,因為這一封信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分裂和混亂。
朱棣始終沒有說話,只是靜靜地聽著。
他看著眾人,最后目光落回了那封信上。
他想,無論允炆是何用意,這第一招,他已經(jīng)接了——而現(xiàn)在,輪到他出招了。
他不能退,退了就是心虛。
他也不能進,進了就是掉入陷阱!
那么,唯一的辦法,就是順著對方的劇本演下去。
“好了,都別吵了。”
朱棣終于開口,聲音不大,卻讓所有人立刻安靜了下來。
隨即他便緩緩地解釋道:
“陛下既然給本王寫了一封‘家書’,那本王回他一封‘奏章’又有何不可?”
“他不是說本王是他的依靠嗎?那本王就盡一盡做臣子、做叔叔的本分?!?/p>
言畢,朱棣神色肅穆地走到書案前,沉聲道:
“筆墨伺候!本王要親書回奏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