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城,正陽門外。
秋日的天空澄澈如洗,官道兩旁,三千名御林軍甲胄鮮明、持戈而立,如同一片沉默的鋼鐵森林。
刀槍的鋒刃在陽光下反射出森然的寒光,與高高飄揚的、代表著皇權(quán)的明黃色龍旗交相輝映。
以吏部尚書張紞、兵部尚書齊泰、太常寺卿黃子澄為首的在京文武百官,皆身著最隆重的朝服,頭戴官帽、手持笏板,按照品級高低,分列于官道兩側(cè)。
每個人都垂著頭,眼觀鼻、鼻觀心,連呼吸都刻意放得平緩,生怕發(fā)出一絲不合時宜的聲響,擾了這場迎接儀式的莊嚴。
因為今天,皇帝陛下親率百官,在此迎接一位身份特殊、也極其敏感的人物——燕王世子,朱高熾。
對于這場迎接儀式,禮部已經(jīng)演練了不下十遍。
每一個環(huán)節(jié)、每一個人的站位、每一句祝禱詞,都精確到了極致。
這不僅是一場迎接,更是一場政治作秀,一次無聲的權(quán)力宣示——百官們,尤其是齊泰和黃子澄,都想借此機會,近距離地觀察一下這位來自北平的世子,以及,他們那位愈發(fā)讓人看不透的皇帝陛下。
御座設(shè)在高臺之上,朱文端坐其上,頭戴冕冠、身著龍袍,努力維持著一副君臨天下的莊嚴模樣。
但他心里,已經(jīng)把禮部尚書罵了一萬遍。
“搞什么啊……”
他看著這大張旗鼓、壓抑得讓人喘不過氣的陣仗,內(nèi)心瘋狂吐槽:
“我那堂弟在路上顛簸了一個多月,舟車勞頓,現(xiàn)在肯定累得跟狗一樣。結(jié)果到了地方連口水都喝不上,就得先陪著我們在這演一出‘君慈臣恭’的年度大戲?有這個必要嗎?形式主義真害人!”
此時此刻,朱文只想趕緊把人接到手,然后拉到飯桌上,用自己親手改良的“御制烤肉”來招待他,順便看看這個“胖堂弟”是不是個有趣的靈魂,能不能成為自己在這個枯燥時代的“最佳損友”。
不過,就在他百無聊賴的時候,遠處官道的盡頭、終于出現(xiàn)了一支風(fēng)塵仆仆的隊伍。
“來了!”
隨著禮官一聲高亢的唱喏,現(xiàn)場的氣氛瞬間變得更加莊重、肅殺。
朱高熾的車駕,在禁軍的引導(dǎo)下緩緩?fù)T诹酥付ǖ奈恢谩?/p>
車簾掀開,身形豐腴的朱高熾在侍從的攙扶下走下馬車,長途跋涉讓他面帶疲憊,但精神尚好。
他抬頭看了一眼這如同天羅地網(wǎng)般的迎接陣仗,那一片片沉默的甲胄,一張張毫無表情的官員面孔,以及高臺之上,那個在冕旒之后看不清表情的皇帝堂兄,心中不由得一緊。
父親的叮囑,此刻如同警鐘一般在耳邊敲響。
朱高熾知道,從他踏上這片土地開始,一場沒有硝煙的戰(zhàn)爭就已經(jīng)打響。
“呼——”
他深吸一口氣,壓下心中的忐忑,整理了一下有些褶皺的衣冠,準備上前,行那套繁瑣至極的三跪九叩大禮。
“恭迎燕王世子殿下——”
禮部尚書用他洪亮的嗓音、拖著長長的調(diào)子念出開場白。
然而下一秒,一個讓所有人始料未及的事情發(fā)生了!
高臺之上,那位年輕的天子,竟然毫無征兆地站了起來。
他皺著眉頭,極其不耐煩地對著那名禮部尚書揮了揮手,像是在驅(qū)趕一只聒噪的蒼蠅。
“行了行了,別念了,朕聽著頭疼?!?/p>
“呃?”
禮部尚書的聲音戛然而止,整個人僵在了原地,手里的祝禱詞還舉在半空,表情卻滑稽得像一只被掐住脖子的公雞。
全場,一片死寂。
所有人都目瞪口呆地看著他們的皇帝。
在他們震驚的目光中,朱允炆,這個大明朝的九五之尊,竟然就這么提著龍袍的下擺,一步一步地、從那象征著皇權(quán)的高臺上,走了下來!
“陛下!不可?。 ?/p>
“陛下,于禮不合!”
旁邊的太監(jiān)和官員們嚇得魂飛魄散,紛紛想要上前勸阻,卻被朱文一個冰冷的眼神給逼退了回去。
他就這樣,在所有人不敢置信的注視下,穿過莊嚴的儀仗,徑直走到了剛剛準備下跪、此刻正僵在原地的朱高熾面前。
朱高熾的大腦,此刻也是一片空白。
他預(yù)想過一百種見面的場景,或威嚴、或試探、或疏遠,卻唯獨沒有想過這一種。
皇帝親下高臺,自降身份,這是何意?
是市恩?是羞辱?還是……
他來不及多想,慌忙地想要跪下去,完成君臣之禮:
“臣……朱高熾,叩見……”
可就在這時,一只手卻穩(wěn)穩(wěn)地托住了他的胳膊,那手溫暖而有力,讓他怎么也跪不下去。
朱文看著眼前這個比自己還要高壯幾分、一臉憨厚相的“胖堂弟”,臉上露出了一個極其真誠燦爛的笑容。
這笑容里,沒有半點皇帝的威嚴,只有同齡人之間久別重逢的欣喜:
“行了行了,別跪了,地上涼?!?/p>
他用一種自來熟的語氣說道:
“趕了一個多月的路,風(fēng)餐露宿的,累壞了吧?”
聞聽此話,朱高熾受寵若驚!
他能感覺到,從皇帝堂兄手上傳來的不是試探、也不是威壓,而是一種純粹的、不含雜質(zhì)的暖意,于是他只能結(jié)結(jié)巴巴地回應(yīng)道:
“不……不累,謝……謝陛下關(guān)懷?!?/p>
“還叫陛下?”
朱文不滿地撇了撇嘴。
他湊到朱高熾耳邊,用只有他們兩人能聽到的音量,小聲地、帶著幾分神秘的語氣說道:
“叫堂兄!跟你說個事兒,這宮里的飯實在是太難吃了!寡淡得能養(yǎng)仙人!走,別理這幫一天到晚就知道磕頭念經(jīng)的老頭子了,堂兄帶你出宮,去吃全南京最好吃的烤鴨!”
“走走走!”
說完,也不等朱高熾反應(yīng),朱文就那么自然地拉著朱高熾的手臂,轉(zhuǎn)身朝著一旁備好的便車走去。
整個迎接現(xiàn)場徹底石化了。
齊泰和黃子澄張大了嘴,幾乎能塞進一個雞蛋。
他們絞盡腦汁,也無法理解皇帝這番操作的用意——這哪里還有半點帝王的威儀?這簡直就像一個不懂事的頑童,在胡鬧!
可這背后,又是否藏著什么他們無法理解的深意?比如,用這種極致的親熱,來向他們這些“削藩派”示威?
禮部尚書更是眼前一黑,感覺自己幾十年的官宦生涯,和精心籌備了半個月的典禮,都在這一刻,變成了一個徹頭徹尾的笑話,他捂著胸口,差點一口氣沒上來。
而那些隨朱高熾從北平來的侍衛(wèi)們,則是個個神情緊張。
在他們看來,皇帝此舉,無異于“綁架”他們的世子,誰知道那輛便車會通向何方?
唯有朱高熾本人是完全懵的。
他就這樣,被自己那位不按常理出牌的皇帝堂兄,像拉一個相識多年的老友一般,牽著手,在文武百官那如同見鬼般的目光注視下,走向了那輛……據(jù)說要去吃烤鴨的馬車?
留下的,是一個被徹底打亂了節(jié)奏、所有人都僵在原地的、莊嚴肅穆的迎接大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