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
南京城結束了一日的喧囂,漸漸歸于沉寂。偶爾有更夫的梆子聲從遠處悠悠傳來,更顯得夜色深沉。
朝廷為燕王世子備下的府邸中,一處名為“靜思軒”的書房,依舊燈火通明。
這處府邸極盡奢華,顯然是皇帝特意囑咐過的,一應陳設用度,皆比照親王規(guī)制。
但這富麗堂皇在朱高熾眼中,卻更像是一座精美的囚籠。
他屏退了所有侍從,獨自一人坐在燈下。
他面前的書案上,擺著文房四寶——上好的徽墨已經(jīng)被研開,散發(fā)著淡淡的墨香;狼毫筆飽蘸墨汁,筆尖凝聚著一滴深沉的黑;一張潔白的宣紙平鋪在案上,仿佛在無聲地催促著他。
可他卻遲遲沒有落筆。
他已經(jīng)在這里枯坐了整整兩個時辰,腦海中,這兩日發(fā)生的、光怪陸離的一幕幕,如同走馬燈般反復回放,每一個細節(jié)都被他拆解、分析了無數(shù)遍。
他想不通。
正陽門外,百官俯首,儀仗森嚴。
皇帝親下高臺,在大庭廣眾之下,破壞了他自己親政以來最隆重的一場典禮。
朱高熾仔細回想,他清楚地記得,當皇帝走下高臺時,禮部尚書那張臉瞬間失去了血色,而站在百官前列的齊泰和黃子澄,那震驚和錯愕的表情絕非偽裝。
這就推翻了一個最基本的可能:這并非一場君臣聯(lián)手演給他看的“鴻門宴”。
這更像是……皇帝本人的即興發(fā)揮。
一個帝王,在如此重大的場合,當著滿朝文武和藩王世子的面,即興發(fā)揮?這背后代表的,是極致的自信,還是極致的……愚蠢?
金陵樓上,他言談舉止,毫無城府,大談美食,抱怨宮中枯燥。
朱高熾記得,當堂兄抱怨“當皇帝沒意思”時,他曾下意識地觀察過侍立一旁的太監(jiān)王景。那王景的臉上滿是驚恐和無奈,卻又不敢出言勸阻。
這證明,皇帝的這番“大逆不道”之言并非第一次說,甚至可能已經(jīng)是宮中的常態(tài)。
御用監(jiān)里,他又搖身一變,成了言辭犀利的辯者,將“格物致知”的圣人之言,講出了另一番讓大儒都啞口無言的道理。那番“不識犁,何以勸農(nóng)?!钡难哉摚犉饋眢@世駭俗,細細想來,卻又蘊含著一種樸素而深刻的治國哲理。
一個熱衷于享樂的頑童,一個藐視祖制的君主,一個思想深邃的哲人……
這幾個截然不同的形象,毫無征兆地出現(xiàn)在同一個人身上,讓朱高熾感覺自己的認知都產(chǎn)生了劇烈的割裂。
他來之前,父親的叮囑,姚先生的斷言,都將皇帝描繪成了一個心思深沉、善于偽裝的政客。
可他來了之后,卻發(fā)現(xiàn)自己仿佛一拳打在了棉花上。
他找不到一絲一毫的偽裝。
那雙看著自己時,總是帶著笑意的眼睛,清澈得如同山間的泉水,里面沒有陰謀、沒有算計,只有純粹的、屬于同齡人的親近和好奇。
可……這可能嗎?
朱高熾不敢信。
他寧愿相信這是對方更高明、更完美的偽裝。
但,萬一呢?
萬一他看到的一切,都是真的呢?
朱高熾感到一陣頭痛。
他知道,父親在北平枕戈待旦,整個燕王府都繃緊了神經(jīng)。
他此刻寫下的每一個字,都可能被解讀為金陵城最新的政治風向,進而影響到父親的最終決策。
一字之差,或許就是北平與南京之間的兵戈相向,或是玉帛相見。
天下萬民的命運,此刻仿佛都壓在了他這小小的筆尖之上。
他拿起筆,試著寫了一份草稿。
信中,他用最圓滑、最官方的辭令,描述了皇帝的“恩寵”,表達了自己的“感激”,對所有關鍵細節(jié)都避而不談。
寫完之后,他看著那份通篇都是廢話的信,自己都覺得面目可憎。
“不行!”
朱高熾猛地將那張紙揉成一團,扔到一旁。
這種粉飾太平的信,只會麻痹父親的警惕,是對整個家族的不負責任!
于是他再次鋪開一張新紙,試圖用姚廣孝的“陰謀論”來解讀這一切,他試著將皇帝的所有行為都描述成“包藏禍心”、“意圖捧殺”的證據(jù)。
可寫著寫著,他又停下了筆。
因為連他自己都覺得這種解讀太過牽強,尤其是堂兄在提到父親時,那發(fā)自內(nèi)心的羨慕眼神,絕不是偽裝得出來的。
“呼……”
良久,他重重地吐出一口氣,眼神終于恢復了清明。
他想明白了。
既然看不透,那就不要妄下判斷。既然無法解讀,那就忠實地記錄。
他,朱高熾,現(xiàn)在要做的,不是一個謀士,而是一雙眼睛——一雙替父親看清金陵風云的、最真實的眼睛。
想到這里,他終于再次提起了筆。
這一次,他的筆尖,再無半分猶豫。
他寫得很慢,很詳細,將事實巨細靡遺地記錄了下來。
“……陛下于席間言,‘當皇帝甚是無趣,遠不如當王爺逍遙,尤羨燕王叔,能上陣殺敵,何等威風!’……”
“……陛下于御前反詰董學士,稱‘坐而論道,不如起而行之’,‘不識犁,何以勸農(nóng)?!6瓕W士與眾御史,皆默然無言以對……”
他將事實寫完,又從頭到尾看了一遍,確認沒有任何疏漏。
他本想就此擱筆,但猶豫再三,還是覺得,應該將自己最直觀的、也是最大膽的一個判斷告知父親。
因為他隱隱覺得,這個判斷,或許才是解開所有謎團的鑰匙。
于是在信的結尾,朱高熾加上了最后一段話。
“父親親啟:”
“今日與陛下相處一日。兒臣愚鈍,不敢妄測圣心。以上種種,皆兒臣親眼所見,親耳所聞,不敢有半分虛言?!?/p>
“只覺陛下待兒臣如骨肉至親,毫無君上架子,其心……純善如赤子,然其行……實難為外人道也?!?/p>
寫到這里,朱高熾愣了一下,腦海中又浮現(xiàn)出朱允炆指著龍椅,滿臉嫌棄的模樣。
緊接著他深吸一口氣,寫下了那句最大逆不道,卻也最接近他內(nèi)心真實感受的話:
“陛下他……似乎對那張龍椅,并無太多敬畏之心?!?/p>
寫完最后一個字,朱高熾感覺自己仿佛虛脫了一般。
他將信紙仔細吹干,裝入信封,用火漆封好,蓋上自己的私印。
“來人。”
一名侍衛(wèi)從門外悄無聲息地步入,這是他從北平帶來的、絕對忠誠的親信。
朱高熾看著他,聲音低沉而嚴肅:
“將此信,立刻送回北平,星夜兼程,務必親手交予父王。記住,此信關乎王府安危,若遇險境,寧可毀之,亦不可落入他人之手!”
“屬下明白!愿以性命擔保!”
侍衛(wèi)鄭重地接過信,貼身藏好,轉身消失在了夜色里。
朱高熾沒有走到窗前,只是靜靜地看著那扇重新關上的房門,仿佛所有的思緒都已隨著那封信,一同送往了千里之外的北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