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相邦侍奉先王多年，對大王更是忠心耿耿?！?/p>
白狄的聲音輕柔如羽毛拂過。
“去歲大旱時，他變賣家中田產(chǎn)賑濟災(zāi)民；上月大王染恙，他三日不眠守在殿外...這樣的忠臣，怎會欺瞞大王呢？”
趙遷若有所思地點點頭，手指無意識地在白狄手心畫著圈。
他注意到白狄說這番話時，右手不自覺地?fù)崦笸笊系挠耔C。
那是郭開上月進(jìn)獻(xiàn)的禮物。
“那李牧...”趙遷故意欲言又止。
白狄的眼中閃過一絲銳利，很快又恢復(fù)柔媚：“大將軍...確實戰(zhàn)功赫赫。”
她停頓了一下，聲音壓得更低，“只是...聽說他在軍中反復(fù)強調(diào)‘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他麾下的士兵們只知跪拜將旗，卻不知向邯鄲方向行禮...”
“哦？”趙遷挑眉，這是他第一次聽說這個細(xì)節(jié)，“還有這等事？”
“妾身也是聽宮中下人們閑談...”
白狄連忙解釋，卻又意味深長地補充。
“不過空穴來風(fēng)，未必?zé)o因啊。大王想想，他手握十萬雄兵，卻與秦軍對峙數(shù)月不戰(zhàn)...這...”
趙遷心中冷笑，面上卻露出憂慮之色。
他仰頭飲盡杯中酒，重重放下酒杯。
“若真如愛妃所言，就怕朝中不止李牧一人有二心?！?/p>
白狄眼睛一亮，立即接口：“大王明鑒！妾身...妾身確實聽說...”
她做出一副難以啟齒的模樣。
“但說無妨。”趙遷握住她的手，感覺到她掌心微微出汗。
“王后娘娘的兄長與李牧是結(jié)拜兄弟；公子嘉上月秘密接見過李牧的使者。
還有衛(wèi)尉丞龐美，據(jù)說曾在李牧帳下效力多年...”
白狄如數(shù)家珍般道出一串名字，每說一個都小心觀察趙遷的反應(yīng)。
趙遷眼神漸冷。這份名單幾乎囊括了朝中所有與郭開不對付的重要人物。
他故作震驚：“那司馬尚不會也...”
“司馬將軍與李牧并肩作戰(zhàn)多年，情同手足。”白狄嘆息道。
“還有邯鄲郡守藺誠，他女兒嫁給了李牧的侄子...這些人盤根錯節(jié)，一榮俱榮啊?！?/p>
寢宮內(nèi)一時寂靜，只有銅漏滴水聲清晰可聞。
趙遷起身踱步，錦袍拖曳在地，發(fā)出輕微的沙沙聲。
他突然轉(zhuǎn)身，直視白狄：“如此說來，寡人身邊竟無可信之人？”
白狄連忙跪直身子：“大王何出此言！春平君趙佾乃王室宗親，忠心日月可鑒。
衛(wèi)尉郭放是郭相邦的族弟，武藝超群。中車府令曹高侍奉三代趙王，從無二心...”
趙遷暗自記下這些名字。
白狄每推薦一人，眼中的熱切就多一分，顯然這些人都是郭開派系的核心成員。
“還有邯鄲城守范統(tǒng)?！卑椎依^續(xù)道，“他雖然出身寒微，但對大王忠心耿耿。去年有刺客潛入王宮，是他及時帶兵趕來以身擋箭...”
趙遷突然笑了，笑容卻不達(dá)眼底。
“愛妃深居后宮，卻對朝中人事如此了解，真是...令寡人驚喜。”
白狄臉色微變，立即俯首：“妾身...妾身只是關(guān)心大王安危，平日多留意了些...”
“寡人明白?！?/p>
趙遷伸手撫過她的發(fā)髻，指尖觸到那支金鳳釵——又是郭開所贈。
“愛妃一片苦心，寡人記在心里了?！?/p>
窗外傳來更鼓聲，已是酉時。
趙遷望向逐漸暗沉的天色，忽然覺得這華麗的宮殿如同一張無形的網(wǎng)，而他正站在網(wǎng)中央，四周潛伏著無數(shù)看不清的危機。
“大王...”白狄柔聲喚道，“可要用膳？”
趙遷收回思緒，微微頷首。
在白狄轉(zhuǎn)身吩咐宮人時，他的目光變得銳利如刀。
這場看似隨意的談話，已經(jīng)讓他摸清了朝中兩大派系的基本輪廓。
郭開的勢力比他想象的還要龐大，幾乎滲透到了王宮的每個角落。
宮女們捧著鎏金食盒魚貫而入，精致的菜肴很快擺滿了案幾。
趙遷卻食不知味，腦海中不斷回放白狄說的每一個名字、每一個暗示。
他知道，在這場權(quán)力的游戲中，一步錯就可能滿盤皆輸。
“大王嘗嘗這個?！卑椎見A起一塊鹿脯，親自送到趙遷唇邊。
“這是郭相邦特意從云中獵場快馬送來的?！?/p>
趙遷張口接過，咀嚼間嘗到了一絲若有若無的苦味。
不知是鹿肉本身的味道，還是他心理作用。
他注視著白狄期待的眼神，忽然覺得嘴里的食物難以下咽。
“很...特別的味道。”他勉強咽下，端起酒杯沖淡口中的異味。
白狄滿足地笑了，又為他斟滿酒。
“郭相邦常說，大王就是趙國的太陽。只要太陽在，趙國就永遠(yuǎn)光明?！?/p>
趙遷握杯的手緊了緊。
這樣露骨的阿諛之詞，原主或許會欣然接受，但在他聽來卻充滿諷刺。
他抬眼望向殿外漸濃的暮色，忽然很想看看真實的天空，而不是這被宮墻切割成方塊的景色。
“愛妃?！彼蝗婚_口，“明日陪寡人去城墻上走走如何？”
白狄顯然沒料到這個請求，愣了一下。
“這...城中常有敵軍細(xì)作出沒，恐怕不安全...”
“就在內(nèi)城墻上。”趙遷堅持道，“寡人想看看宮外的情形?！?/p>
白狄眼中閃過一絲慌亂，但很快掩飾過去。
“若是大王心意...妾身自當(dāng)相陪。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近日天寒風(fēng)大，大王要保重龍體?！卑椎胰崧暤?，“有什么疑問盡可找郭相邦和春平君他們商議，他們定能為您分憂。”
趙遷心中冷笑。
這是想阻止他親眼查看真實情況，同時讓他被郭開派系的人牢牢包圍。
他裝作被說服的樣子點點頭：“愛妃所言極是。明日就召春平君他們?nèi)雽m吧?！?/p>
白狄臉上綻放出明媚的笑容，又為趙遷夾了一塊魚肉。
趙遷慢慢咀嚼著食物，思緒卻已飛到了遙遠(yuǎn)的戰(zhàn)場上。
他想知道李牧此刻在做什么，是否已經(jīng)察覺到邯鄲城中的暗箭正瞄準(zhǔn)他的后背。
而更讓他憂心的是，在這張白狄透露的名單之外，還有多少未知的危險潛伏在暗處？
夜風(fēng)穿過殿門，吹動帷帳。
趙遷忽然覺得有些冷，不由攏了攏衣襟。
他意識到，自己正站在歷史的懸崖邊上，稍有不慎就會墜入萬丈深淵。
而身邊這個看似柔媚的女人，很可能就是推他下去的那雙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