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輦的帷幔,隔絕了風雪,也隔絕了李三那張紅腫的臉。
車內,魏忠賢的手指收緊,指節(jié)泛白,緊握那塊溫潤的玉佩。
一想到那個后生可能就是自己兒子。
窮困潦倒,從山西過來,十七八歲的年紀。
他魏忠賢,權傾朝野,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他的親生骨肉,卻在京城街頭,為了二兩銀子當?shù)粑ㄒ坏男盼铩?/p>
何其諷刺。
何其……可恨!
他恨的不是別人,是他自己。
車簾被猛地掀開。
跪在地上的李三一個哆嗦,以為自己的死期到了。
“這玉佩,你拿得很好?!?/p>
魏忠賢的聲音從車里傳出,聽不出什么情緒。
李三愣住了,這是……夸他?
“賞二十兩銀子?!?/p>
李三還沒來得及高興,后半句話就跟著砸了下來。
“拖下去,二十棍杖?!?/p>
賞,是因為這塊玉佩,讓他找到了線索。
罰,是因為這群蠢貨,竟敢用如此粗暴的方式,對待他兒子的東西。
兩個番子上前,架起已經(jīng)蒙圈的李三,拖到一邊。
很快,沉悶的棍棒聲和壓抑的慘叫聲,就在風雪中響了起來。
魏忠賢沒有理會,他的聲音繼續(xù)傳出,這一次是對著那個小太監(jiān)。
“傳話下去,動用東廠所有的人手,給咱家去找一個人?!?/p>
“一個十七八歲的后生,穿著破棉襖,山西口音,一個時辰前,在西城那家當鋪當了一塊玉佩?!?/p>
“記住,只許暗中查訪,不許驚動他分毫?!?/p>
“天黑之前,咱家要知道他現(xiàn)在人在哪里,在做什么?!?/p>
“辦不好,你們就自己去詔獄報道?!?/p>
“是!”
一聲令下。
很快無數(shù)道黑影,無聲無息地融入了京城的風雪之中。
東廠為了一個不知名的窮小子,全力運轉起來。
兩個時辰后。
一封密報,送到了魏忠賢的案頭。
他拆開信封,一目十行。
信上的內容很簡單。
那個叫魏宸的年輕人,用當玉佩得來的二兩銀子,在東城一條不算繁華的巷子里,租下了一間小小的鋪面。
之后便去米糧鋪買了米,又買了些鍋碗瓢盆和一張簡陋的木板床。
此刻,人就在那間鋪子里,似乎在打掃,準備開張做點小生意。
信的末尾,還附了一句。
此子與廠公同姓。
魏宸。
魏忠賢咀嚼著這個名字,當年,他曾想過,若是生個兒子,就叫“宸”。
這難道也是天意?
他再也坐不住了。
“備車?!?/p>
他換下那身刺眼的蟒袍,穿了件尋常富商才會穿的暗色綢衫,頭上戴了頂不起眼的皂紗帽,身邊只帶了兩個最心腹的侍衛(wèi)。
馬車沒有走寬闊的御道,而是穿行在京城縱橫交錯的巷弄里。
最終,車馬在東城一條巷口停下。
魏忠賢沒有立刻下車。
他掀開車簾一角,望向巷子深處那間亮著微弱燈火的小鋪子。
鋪子很小,門臉也舊,在一片白雪的映襯下,顯得有些蕭條。
就是這里了。
他的兒子,就在那扇門的后面。
他這一生,進過皇宮,上過朝堂,斗過東林黨,殺過無數(shù)自命清高的文臣言官。
他的人生,就是一部踩著尸山血海往上爬的歷史。
他何曾有過這般手足無措的時候?
那扇薄薄的木門,此刻在他看來,比皇宮的大門還要沉重。
他怕。
他怕推開門,看到的不是他想象中的樣子。
他更怕,那個孩子,會用一種什么樣的態(tài)度來面對他這個……不完整的爹。
“你們在外面等著。”
他最終還是深吸一口氣,推開車門,獨自一人,踩著厚厚的積雪,一步一步,走向那間小鋪。
雪地里,留下兩行清晰的腳印。
魏宸正拿著一塊破布,費力地擦拭著滿是灰塵的貨架。
他身上那件破棉襖已經(jīng)脫了,只穿著一件單衣,干得熱火朝天。
這間鋪子雖小,但五臟俱全,前店后院,院里還有口水井,足夠他一個人生活。
他計劃著,先開個小雜貨鋪,賣些針頭線腦,米面糧油。
等攢夠了本錢,再琢磨著做點別的買賣。
憑著他一個現(xiàn)代人的腦子,在這大明朝混口飯吃,總不至于太難。
就在這時,鋪子的門“吱呀”一聲被推開了。
一股寒風卷著雪沫子吹了進來。
魏宸停下手中的活計,扭頭看去。
門口站著一個中年男人,穿著綢緞衣衫,頭戴皂紗帽,看打扮像是個有錢的員外郎。
“客官,要買點什么?小店還沒開張,亂得很?!?/p>
魏宸隨口招呼了一句,以為是路過的客人。
魏忠賢沒有說話。
他的全部心神,都集中在了眼前這個少年的臉上。
看清那張臉的瞬間,魏忠賢的呼吸都停了半拍。
像。
太像了。
那高挺的鼻梁,那清晰的下頜線,尤其是那雙眉毛,分明就是他年輕時候的模子刻出來的。
雖然少年面帶風霜,身形單薄,但那股子精氣神,卻藏不住。
魏忠賢的心,徹底落回了肚子里。
不用再問了。
這就是他的種!
他強壓下心頭的萬丈波濤,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盡量平和。
“后生,聽你的口音,不像是京城本地人?”
魏宸擦了擦手,倒是沒多少防備。
“嗯,剛從山西太原府過來的?!?/p>
“哦?山西人啊。”魏忠賢裝作閑聊的樣子,往里走了兩步,“我有個遠房親戚也是山西的。你這年紀,是出來闖蕩的?”
“算是吧,家里沒人了,過來討生活?!蔽哄反鸬锰谷?。
魏忠賢的心又被揪了一下。
家里沒人了。
這意思是,他那個苦命的妻子……已經(jīng)不在了?
他定了定神,繼續(xù)問下去。
“老家也是太原府的?”
“不是,”魏宸搖了搖頭,“我娘說,我們老家是河間府肅寧縣的。早年遭了災,活不下去,才跟著親戚逃難去了太原府。”
河間府,肅寧縣!
魏忠賢的手,在寬大的袖子里,死死攥成了拳頭。
全對上了。
他派人去尋親,得到的消息就是妻兒早年已離開肅寧,不知所蹤。
原來是去了太原府。
“后生,今年多大了?”
“十七,兩個月前剛過的生辰?!蔽哄酚行┢婀诌@人怎么問東問西的,但還是回答了。
十七歲。
兩個月前。
魏忠賢在心里默算著。
多年前,他離家入宮,妻子已有三月身孕。
從時間上推算,這孩子的生辰,分毫不差。
就是他!
他就是自己的兒子!
他魏忠賢,有后了!
他不再是那個斷子絕孫的老閹狗。
他有兒子!活生生的兒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