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扇破舊的木門又“吱呀”一聲被推開了。
還是那位九爺。
魏宸一愣。
“九爺,您怎么又回來了?是落下什么東西了?”
他沒說話,徑直走到桌前,從袖子里又摸出一錠更大的銀元寶,往桌上重重一放。
這錠銀子,少說也有五十兩。
魏宸的眼皮都跳了一下。
“九爺,這……”
“剛才那錠,算是喝你那碗熱水的茶錢?!?/p>
魏忠賢指了指桌上那錠大的。
“這個是給你開鋪子進貨的本錢?!?/p>
魏宸徹底蒙了。
哪有上趕著送錢的?這老鄉(xiāng)也太熱情了。
“九爺,使不得,真的使不得。剛才那十兩已經(jīng)夠多了。您這份心意我領(lǐng)了,但這銀子……”
魏忠賢把臉一板。
“讓你拿著就拿著。”
“我說了,算我入股。以后賺了錢,你再還我就是。”
他盯著魏宸,一字一句地說道:“你要是再推辭,就是看不起我這個老鄉(xiāng)?!?/p>
話都說到這份上了,魏宸要是再拒絕,就顯得不識抬舉了。
他深吸一口氣,對著魏忠賢深深一揖。
“那……小子就卻之不恭了。多謝九爺提攜!”
“嗯?!?/p>
魏忠賢這才滿意地點了點頭。
他看著眼前的少年,心里那股子疼愛和虧欠,幾乎要滿溢出來。
我的兒子,怎么能為了區(qū)區(qū)幾十兩銀子發(fā)愁。
整個大明江山,只要他要什么,咱家都能給他弄來!
他又交代了幾句,說改日再來看他,便轉(zhuǎn)身大步流星地走了。
這一次,是真的走了。
風(fēng)雪從洞開的門灌進來,魏宸卻一點不覺得冷。
他看著桌上那銀子,感覺自己像在做夢。
這下,本錢是徹底不愁了。
……
馬車緩緩駛離了小巷。
車簾一放下,隔絕了外面的風(fēng)雪。
他靠在柔軟的墊子上,臉上再也繃不住了。
嘴角咧開,越咧越大,最后變成了一聲壓抑不住的低笑。
他魏忠賢,這輩子殺人無數(shù),斗倒了多少東林黨的酸儒,面對皇帝都能做到喜怒不形于色。
可現(xiàn)在,他就像個孩子,高興得手腳都不知道往哪兒放。
車外的兩個心腹侍衛(wèi),聽著車廂里傳出的古怪笑聲,面面相覷。
廠公這是……中邪了?
他們跟著魏忠賢多年,見他殺人,見他發(fā)怒,見他陰沉著臉算計政敵,就從沒見他這么……高興過。
馬車一路回到皇城根下的一處僻靜宅院。
這里是魏忠賢的私宅,外面看著不起眼,里面卻是別有洞天。
車剛停穩(wěn),魏忠賢就迫不及待地掀開簾子,一腳踏了出去。
他現(xiàn)在只想趕緊回到自己的書房,關(guān)起門來,好好地高興一場。
他走得急,沒留意到廊下正有個小太監(jiān)端著一盆剛換下的茶水,低著頭匆匆走來。
“砰!”
兩人結(jié)結(jié)實實撞在了一起。
一盆帶著茶葉渣的冷水,劈頭蓋臉地全潑在了魏忠賢那身昂貴的綢衫上。
“嘩啦——”
瓷盆摔在地上,碎成幾片。
所有在場的侍衛(wèi)和太監(jiān),都嚇得魂飛魄散,齊刷刷地跪了一地。
完了。
這是所有人心里的念頭。
誰不知道九千歲有潔癖,性子又暴戾。這個不長眼的小太監(jiān),今天怕是要被拖下去活活打死了。
那小太監(jiān)更是嚇得面無人色,癱在地上,連求饒的話都說不出來,渾身抖得如同風(fēng)中的落葉。
魏忠賢低頭,看了看自己濕透的前襟,上面還沾著幾片茶葉。
他皺了皺眉。
就在眾人以為他要震怒的時候。
他卻只是抬起手,撣了撣衣服上的水珠,淡淡地說道。
“走路不長眼睛么。”
“下次注意點?!?/p>
說完,他竟然繞過那個嚇傻了的小太監(jiān),徑直朝著書房的方向走去。
就這么……完了?
沒喊打沒喊殺?連句重話都沒有?
跪在地上的眾人,半天沒反應(yīng)過來。
直到魏忠賢的身影消失在書房門口,他們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所有人交換著驚駭又迷惑的眼神。
廠公今天……吃錯藥了?
……
書房的門被重重關(guān)上。
魏忠賢靠在門板上,再也忍不住了。
他仰起頭,發(fā)出一陣驚天動地的大笑。
“哈哈……哈哈哈哈!”
笑聲里帶著哭腔,帶著二十多年的壓抑和委屈,更帶著失而復(fù)得的狂喜。
他笑著笑著,眼淚就流了下來,順著臉上的褶子,混進胡茬里。
“我有后了!”
“我魏通,有后了!”
他在書房里來回踱步,一拳砸在名貴的黃花梨木桌案上。
“老天爺,你終究是開了眼!”
他一把拂掉桌上的筆墨紙硯,整個人撲到那張寬大的西域地毯上,毫無形象地打起滾來。
什么九千歲,什么司禮監(jiān)秉筆。
此刻的他,只是一個找到了失散多年兒子的父親。
他終于可以告慰列祖列宗了。
他魏家的香火,沒有斷!
在地上滾了半天,他才筋疲力盡地躺平,大口大口地喘著氣,臉上還掛著傻笑。
冷靜下來后,一股懊悔又涌了上來。
他猛地坐起身。
“壞了?!?/p>
他給了兒子多少錢?
十兩,再加五十兩。
總共六十兩。
六十兩銀子,對他魏忠賢來說,連一頓飯錢都不夠。
可他的兒子,卻要靠著這點錢,在京城這種地方開鋪子謀生。
他住的那個破地方,四面漏風(fēng)。
穿的那件棉襖,補丁摞著補丁。
一想到這些,魏忠賢的心就跟被針扎一樣疼。
給少了!
給的太少了!
這點錢,怎么對得起他受的那些苦!
不行。
他霍然起身。
明天,明天咱家還要再去!
不,不能就這么傻乎乎地去送錢。
得先問問。
問問我兒,他到底喜歡什么,想做什么。
他喜歡讀書?咱家就給他請全天下最好的老師,讓他去考狀元!
他喜歡做生意?咱家就把這京城里最賺錢的買賣,都送到他手里!
他要是想當官?哼,這滿朝文武,哪個位置他坐不得?
從今天起,他魏忠賢活著的唯一念想,就是要把這二十多年虧欠兒子的,千倍、萬倍地補償回來。
他要讓他的兒子,成為這大明朝,不,是全天下最幸福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