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還賠了我一百兩銀子。我這輩子都沒見過這么多錢。那幾個畜生想搶我十兩,他賠我一百兩?!?/p>
“這叫貪贓枉法?我怎么覺得,這倒像個急公好義的俠客?”
魏宸說得興起,站了起來,在小小的鋪?zhàn)永秕獠健?/p>
“那些讀書人,罵他是閹黨,是國賊。可在我看來,他做的事,比那些滿口仁義道德的清流老爺,要爺們兒多了!”
“至少,他真的在管老百姓的死活。”
“一個身居高位的人,還能記得我們這些底層人的難處。”
“這樣的人,就算他有點(diǎn)別的毛病,有點(diǎn)手段,有點(diǎn)霸道,那又怎么樣?”
“我覺得,他不錯?!?/p>
魏宸最后下了定論,語氣斬釘截鐵。
“起碼,比那些只會動嘴皮子的官,強(qiáng)一百倍。說不定,他才是真正替皇上辦事,替大明辦事的忠臣。”
“只不過,他得罪的人太多,所以才被人往死里抹黑。”
忠臣?
替大明辦事?
這些話,他只在皇爺那里聽到過。
可從皇爺嘴里說出來,那是君臣之間的籠絡(luò)與信任。
從自己兒子嘴里說出來,這……
比什么圣眷,比什么權(quán)勢,都來得讓他心潮澎湃!
他強(qiáng)行壓下心頭的狂喜,臉上擠出一個詫異的表情。
“哦?你……你真是這么想的?”
他的聲音,有輕微的顫抖。
“這可跟外頭的說法,差得太遠(yuǎn)了。”
“外頭的說法能信么?”魏宸嗤之以鼻,“九爺,您是經(jīng)過事的人,您比我懂。這世上,嘴巴兩張皮,黑的能說成白的,白的也能描成黑的?!?/p>
“看人,不能光用耳朵聽,得用眼睛看,用心想。”
“我就覺的,這位九千歲,是個爺們兒?!?/p>
爺們兒。
這兩個字,重重砸在魏忠賢的心口。
他活了五十多年,從一個鄉(xiāng)下潑皮,到宮里的小火者,再到權(quán)傾朝野的九千歲。
罵他奸賊的,恨他入骨的,怕他如虎的,諂媚他如父的,車載斗量。
可從沒有人,用這兩個字評價過他。
他是個閹人。
是個連根都斷了的殘廢。
他怎么配稱“爺們兒”?
可今天,這話從他親生兒子的嘴里,就這么結(jié)結(jié)實(shí)實(shí)地說了出來。
魏忠賢感覺自己的鼻子,又酸又漲。
他端起面前那杯早就涼透了的粗茶,送到嘴邊,想借著喝水的動作,掩飾一下自己快要繃不住的情緒。
“九爺,這鋪?zhàn)永餂]外人,我跟您說句掏心窩子的話?!?/p>
魏宸見他沒搭腔,以為他不信,又湊近了些,聲音壓得更低了。
“這事兒,您聽完,出了這個門,可千萬別跟任何人提起。”
魏忠賢拿著茶杯的手,在半空中停住了。
“我琢磨著,那位九千歲,和當(dāng)今皇爺,才是一條心?!蔽哄氛f道。
“哦?”魏忠賢放下茶杯,聲音有些沙啞,“這話怎么說?!?/p>
“您想啊,太監(jiān)是什么?說難聽點(diǎn),是皇上的家奴?!蔽哄伏c(diǎn)了點(diǎn)自己的太陽穴。
“家奴的富貴榮華,生死性命,全系在主人一念之間。主人要是倒了,他們就是頭一批被清算的?!?/p>
“所以,不管這位魏公公是好是壞,他都得死心塌地地為皇上辦事。因?yàn)榛噬系慕椒€(wěn)了,他的富貴才能穩(wěn)。他們才是一根繩上的螞蚱,誰也離不開誰。”
魏忠賢的身子,坐得更直了。
這些話,他心里想過無數(shù)遍,卻從未對人言。
這是他安身立命的根本,是他敢跟滿朝文官叫板的底氣。
他沒想到,這層窗戶紙,會被自己的兒子,捅得這么干脆,這么透徹。
“那…那些讀書人呢?”魏忠賢順著他的話問下去。
“他們?”魏宸嗤笑一聲,撇了撇嘴。
“他們嘴上喊著忠君愛國,心里想的,是自家的一畝三分地,是門生故舊的官位,是整個士大夫階層的體面?!?/p>
“皇上要是聽話,他們就捧著。皇上要是不聽話,想動他們的蛋糕,他們就敢指著鼻子罵皇帝是昏君?!?/p>
“說到底,他們忠于的,是那個‘理’,是他們那個圈子的規(guī)矩。而不是龍椅上坐著的某一個人?!?/p>
“所以啊,要我說,這滿朝文武,誰的忠心最不可靠,就是那幫東林黨。”
“九爺,我這都是胡說八道,您可別當(dāng)真?!蔽哄氛f完,又嘿嘿一笑,給自己找補(bǔ)了一句。
魏忠賢沒笑。
原來是這樣。
原來是這樣!
他一直以為,自己是孤身一人,在跟整個文官集團(tuán)搏命。
原來,在這世上,竟有一個人,能如此深刻地理解他,剖析他,甚至……認(rèn)同他。
這個人,還是他的親生兒子。
他猛地轉(zhuǎn)過頭,看向鋪?zhàn)油馄岷诘囊股?/p>
他怕自己再看著魏宸,眼眶里那點(diǎn)滾燙的東西,就會不爭氣地掉下來。
老天爺,你待咱家,真是不薄啊。
魏忠賢悄悄抬起袖子,在眼角飛快地抹了一下。
再轉(zhuǎn)回頭時,他臉上的激動已經(jīng)壓了下去,換上了一副探究的神情。
“你說的,倒也有幾分道理?!?/p>
“可自古以來,漢唐的宦官,囂張跋扈,禍亂朝綱的,也不在少數(shù)?!?/p>
“你怎么就這么斷定,當(dāng)今這位九千歲,就是個忠義之輩?而不是打著忠義的旗號,為自己謀私利的國賊?”
他問出這個問題,只是想聽兒子多說幾句。
他沒指望一個鄉(xiāng)下來的年輕人,能回答出什么花來。
魏宸卻端起自己的茶碗,不緊不慢地喝了一口。
“九爺,時代不同了。玩法也就不一樣了。”
他的臉上,有一種與年齡不符的從容。
“東林黨,您別看他們一個個自詡清流,不屑與閹黨為伍?!?/p>
“可要論起玩弄人心,操控輿論,給對手潑臟水,他們才是真正的大行家?!?/p>
“他們牢牢把持著話語權(quán),說誰是忠臣,誰就是萬家生佛。說誰是奸賊,誰就得遺臭萬年?!?/p>
“這不就是后世說的,人設(shè)嗎?!蔽哄沸÷曕止玖艘痪洹?/p>
“人設(shè)?”魏忠賢沒聽清。
“沒什么?!蔽哄窋[了擺手,“我是說,他們最厲害的,是給自己立一個不可動搖的牌坊。”
“您知道先帝爺那會兒的‘三大案’嗎?”